市人民医院。
住院部离门诊大楼有一段很远的距离,初爻将车停在门诊大楼旁的停车道里,下车后四处看了看,顺手买了一串香蕉。
脚踝处传来盲杖轻轻催促的触感。
初爻侧眸看一眼沈淮:“走吧。”
他们并肩走过长长的人行道,也许是因为医院建设得早,通往住院部的路上并没有铺设盲道,只有每隔一小段路就出现一次的减速带,两旁是停放拥挤的小车和摩托车,或是电动自行车。
当沈淮再一次差点被绊倒而不得不撞到初爻肩膀的时候,初爻终于忍无可忍:“你还能不能好好走路了?”
沈淮停下,微微抿唇,轻声说:“这里是不是没有盲道?”
说完,他伸出盲杖往前试探。
初爻这才想起他现在是个盲人,下意识往地上瞥了眼,确实没有盲道。
初爻有些理亏,将手里提着的水果袋换到另一只手,而后攥住沈淮的手腕:“……跟着我吧。”
沈淮嘴角划过一抹得逞的笑,感受着初爻干燥的手心,跟着他缓步往前走:“你刚刚是不是觉得有点愧疚。我已经很久没见你这么窘迫了,但是我很高兴,因为你今天第二次拉了我的手。”
初爻不语。
沈淮又道:“如果我以后一直都看不见,初队长是不是会拉着我的手一辈子。”
这回初爻终于彻底忍不住了:“闭嘴!走你的路,不然我把你丢路边,看你一会儿怎么回去。”
沈淮暗暗地笑笑。
其实他没有告诉初爻,他好像能勉强看见一些光影了。
但是看得并不清楚,就像是近视一千度的人没戴眼镜,而世界被蒙了一层灰,没有盲杖,他依旧无法前行,不过远没有到必须牵初爻手的程度,他只是悄悄放纵了一下自己,伪装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因为他知道,他在初爻面前犯难装乖的次数越多,将来到了真的不得不分道扬镳的那一刻,初爻再恨自己,也总会顾念从前的种种,他不相信初爻会对一个“弱者”下死手,他太了解初爻,初爻是温柔的,也是无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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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部一楼大厅的电梯门缓缓向一侧打开,他们与一群医护人员擦肩而过,门再合上的时候,初爻按下八层的按钮,微微抬头,看着电梯上显示屏的数字一个个地跳。
他就这么拉着沈淮的手从电梯里出来,穿过长长的走廊。
在病房前,沈淮脚步顿住:“你和潘景关起门来说的话我就不听了,我在门外等你。”
初爻看他一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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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潘景是第二次接触相同的画面,提着水果的人从病房门口进来,抽出自己床边的椅子坐下,然后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而不同的是这一回门外一直站岗的不是当年浦县分局的人,而是市公安局请派的特警,进来的人也不是当年那个秃头大肚的分局副局长,而是正当壮年步履稳健的初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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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爻随手把从门诊部楼下买来的香蕉放在病床旁的床头柜上:“潘老师,最近恢复得还好吧。”
潘景靠坐在病床床头:“挺好的,就是有点无聊,你们的人二十四小时盯着我,连上厕所都要跟。”
“他们是调查组特意派来保护你安全的,”初爻说,“我搭进去半条命才把你从浦县带过来,你再有个什么闪失,我不就白费功夫了?”
潘景微微点头:“当年给我钱的——”
初爻:“你之前说那个人姓唐。最近有一伙聚众淫|乱的落网了,首要分子是八年前水光针生产车间的负责人,也就是薛山女儿薛凌凌的丈夫唐大鹏,我们查他主要是因为薛凌凌遇害前很有可能搜集到了不少有关唐大鹏的犯罪证据。”
潘景莫名感到一阵寒意:“当年我只知道威胁我的那个人姓唐,后来给我转账的账户户头也是唐姓……可为什么薛凌凌会嫁给他?”
“查出来了,是被迫的。唐大鹏为了堵住薛凌凌的嘴,明里暗里使了不少手段,”初爻没有明说,只随手将上衣口袋里的照片拿了出来,“你确定八年前威胁你的是这个人吗。”
那是唐大鹏的照片。
潘景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事聚在一块儿,颔首:“对,是他,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这张脸,化成灰都认识。”
八年前,浦县分局刑侦大队接管了薛山案,潘景是主检法医师之一。
他和自己的同事对尸体进行检验后排除了中毒等其他因素,最后通过薛山心脏的病理切片确认其死因确实是过劳致心脏病发作引起猝死,再结合车间监控来看薛山被车间主管推搡后倒向身后的大型机器,机器一端的尖角与薛山后脑勺发生磕碰,形成挫裂创。
但这并没有直接导致薛山的死亡,薛山倒地后有一个捂着左胸的动作,潘景推测薛山心脏病发作应该就在车间主管推搡他的一瞬间,因此薛凌凌状告车间主管故意杀人这一说法并不成立,薛山的死确实是自身疾病造成,不过车间主管对薛山的推搡也是引起薛山心脏病发猝死的一大要因。
“师父,那尸检报告就这么定了?”解剖室内,柳凄看向潘景。
潘景既不肯定也不否认,道:“薛山自身确实存在冠脉左前降支粥样硬化病变,但你看他手臂和小腿上的淤青,这些淤青存在的时间不短,再看右腿,这里形成了Y字形的表皮剥脱,附近存在泥沙残留,应该是砖块击打形成的伤痕……”
夜里,解剖室内温度较低,柳凄与几位主检法医师一样,穿着隔离服。
他是潘景的徒弟,是刑侦大队刚入职不久的法医,这是他经历的第一个案子,此时他认真地听着潘景讲解。
潘景:“还有腹部的中空性皮下出血,薛山体型算不上瘦,当圆柱形棍棒快速用力地打击在平坦且软组织较丰满部位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这属于一种长条状损伤,所以中空性皮下出血也俗称为‘竹打中空’。淤青存在时间比较久,至少在一周以前,砖块击打造成的表皮剥脱和中空性皮下出血发生在最近四十八小时,这说明薛山很可能长时间被人虐待。”
正说着,解剖室的门忽然被人敲响:“潘老师,门卫室有人找。”
潘景直起身看过去:“稍等,我马上去。”
而后他对柳凄道:“大部分的尸检工作已经做完了,你跟着于老师收个尾,能行吧?”
柳凄点头:“放心吧师父,我可以的,而且这不是有于老师么。”
一旁的于美美轻轻一笑,眼睛眯了眯。
“你小子,成天不着四六,”潘景笑笑,把摘下来的手套口罩和帽子鞋套一起丢进垃圾桶,而后去旁边的换衣区一边脱隔离服一边说,“我走了。”
解剖室设在刑侦大队的最里面,潘景从解剖室走到外头的门卫室至少用了五分钟。
他推开门卫室的门,朝里看了看:“哎,大爷,我刚听内勤的小九说外头有人找我。”
门卫大爷是退休了的老警察,戴着眼镜,和蔼地朝他笑笑:“外头呢,是个年轻人,也不知道来干什么的。”
潘景应声,往外走去,正好看见对面停着的车朝他打着双闪。
于是他左右看了看,走过斑马线,弯下腰敲敲那车的车窗。
车窗缓缓落下,里面是一个年轻人的脸:“您就是潘老师?”
潘景奇怪道:“你找我?干什么的。”
年轻人指了指后排座:“不是我,我就是个司机,要见你的人在后座,你直接上车吧。”
潘景警惕地说:“到底什么事?”
后排座靠里的车门轻轻弹开一点,里面的人也不出来,那个司机用一种有些可怕的眼神看着潘景,潘景直起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刑侦大队,于是壮壮胆子,拉开车门上了后排座。
“您是——”
唐大鹏轻笑一声:“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手上的案子。”
潘景立马就要下车,而车门却被锁死,他不断拉动门把手都无济于事。
唐大鹏警告般看着他,而后靠在车座上,慢悠悠道:“我听说,薛山的案子落到你们刑侦大队了,其实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这点小小的心意是送潘老师的,还望潘老师……笑纳。”
潘景低头一看,那人和自己中间赫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黑色塑料袋,车里开着灯,塑料袋鼓鼓囊囊。
“你想干什么!”潘景低声呵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告诉你,过一条人行道就是刑侦队,你少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搞这些七七八八!信不信我回头就——”
唐大鹏微微挑眉:“潘老师是嫌弃我这点土鸡蛋太掉价了吗?”
没等潘景说话,唐大鹏就哈哈一笑:“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潘老师想,我现在就让司机开车去这里最好的饭店。”
潘景死死攥着拳头,紧盯着眼前这个人。
而下一秒,唐大鹏见潘景不识货,忽然变了脸色,猛然掏出一把枪,正对潘景眉心。
“潘景,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是你得考虑考虑你家里人,我记得你未婚妻在幼儿园当老师吧,她要是哪天发生了意外,你怎么跟你丈母娘交代?”
潘景依旧死死攥着拳头,而抵着自己眉心的那把枪已经被打开了保险。
唐大鹏也没指望他立马答应,只拿枪比划一番,最后收了起来,轻松地笑笑:“看来你还是需要一些时间做个决断。”
潘景的呼吸声在安静的车内显得异常清晰。
唐大鹏让司机把车门的锁打开:“后天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我还会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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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景感觉自己终于得到了解放,慌乱地推开车门下车,腿都软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快速穿过斑马线,最后在刑侦队门口的电线杆处停下,烦躁不安地点起一根烟,抽完了才回去。
回去的时候柳凄和于美美以及其他几个法医正好从解剖室出来,他们在路上碰见了。
两旁是刑侦队蓝白色的围墙,柳凄穿着件条纹短袖,隔着老远就喊:“师父!师父!”
一边喊一边招手。
潘景回过神时,柳凄已经小跑过来搭上他的肩膀:“哎,师父,刚谁找你啊?”
“没谁。”潘景说。
柳凄八卦的心开始熊熊燃烧起来:“哦?没谁?我猜猜……该不会是我师娘吧!”
潘景脸色微微变了变,教训道:“什么师娘不师娘的,学坏了你,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少给我在那儿大喇叭,一会儿全刑侦队都知道了。”
柳凄见潘景这样,便对旁边的于美美道:“于老师您看他,我有那么大喇叭吗?”
于美美是个资历挺深的法医,四十二岁,留着短发,一向是是队里的女强人,为人豪爽:“哈哈,你师父这是害羞了!别管他。对了,我刚刚给大排档的老板发了短信留位置,一会儿咱们吃了夜宵再回去吧。”
柳凄立马点头:“好啊,我很久没吃夜宵了!在哪儿啊于老师?”
“离这儿不远,就在小吃街,”于美美一笑,“大排档的老板是我儿子同学的爸爸,我儿子不是在上幼儿园么,放学经常去他那儿买烤串的,味道很赞噢。”
柳凄了然,而后看向潘景:“师父你去吗?”
潘景一愣,道:“我……我就不了吧。”
柳凄有些遗憾,于美美也没有强求,只道:“那行,我跟小柳去。哦,差点忘了,尸检报告我们赶出来了,现在就差你一个人的签字,我给放桌上了,明天你来的时候记得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