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神色微震道:“小公子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对面不是一个人,是一群文士在集会。”
谢霁知晓管事的担忧,怕自己输了给长丽圃惹事端,遂开口安抚道:“小子只有一个要求,任他再多的人,每次比试也都只能呈一首诗上来。管事做个公正,诗做出来写在宣纸上贴在长丽圃人最多的地方,让圃中游玩的诸多雅士一道品评出结果才好。”
管事低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去对面讲述谢霁的条件。
只道对面高声说道:“如此便奉陪到底。”
杨昉担忧的拍了拍谢霁的肩膀道:“阿霁,我们回去找夫子吧。”
谢霁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道:“此事不能退,夫子来了话,对方就不是这点伎俩了。”
杨昉将门帘掀开一道缝隙,指了指一旁一个举杏黄伞,四个执金黄棍,后面飘着十只谢字锦缎旗子的仪仗说道:“是临安侯府的人。”
谢霁冷笑一声道:“看来临安侯的腿接上了,敢来长丽圃放肆。”
“你……你一点都不担心嘛?”杨昉看了看他淡定的神色不由开口问道。
“麻烦是不会因为你的担忧而减轻分毫的。”谢霁镇定的说道。
“那我们两个去应付别人的有备而来?要不要我跑出去叫裴大哥来,不就是作诗嘛,咱作死他们。”杨昉挠挠头说道。
“等你找到裴大哥,这姚黄恐怕早就易了主。”谢霁摇摇头道。
管事进来说:“为公正起见,双方各拟一题,长丽圃合众雅士共拟一题,三局定乾坤,胜者得姚黄牡丹。”
“如此甚好。”
“打擂者先请。”谢霁颇有风度的对管事点点头说道。
管事在对面阁子里待了片刻,只听对面扯着腔调高声吟道:“赋得‘红紫争先有底忙,姚黄晚出最芬芳’,得‘芳’字写一首五言律诗。”
谢霁暗道,在平水韵中,芳字属于平声七阳韵部,以平声起律诗只怕不易。不过无妨,这第一首诗十有**是临安侯做的,盖因临安侯近日摘得“一代文宗”的牌匾,所以第一首诗没人会抢临安侯的风头,无论临安侯做成什么样子,对面那群文士只会合掌称好,谁会别“一代文宗”的苗头呢。
所以初场他只需赢了临安侯即可,而临安侯在诗画上的才能,嗯,可以说是没有才能。
谢霁沉思片刻,提笔写下:
丽圃得新妆,天京引日长。
裁玉成仙殿,沁芳惊帝皇。
香迹出龙居,所思在洛阳。
春芳自可歇,绿蜡满边塘。
一气呵成,一挥而就。
杨昉当即惊住,他这个表弟属实了不得,刚刚背完《声律启蒙》就能作的一首好诗,夫子常常对他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要自满,他先前还不大信,如今算是信了个十成十。
诗是好诗,更令他吃惊的是谢霁的字,并不是他们平日里所练的台阁体,而是一种极古朴的笔端,初见钟繇与荆山先生的端倪,虽然还有些稚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杨昉殊不知就这还是谢霁收着写的水平,他总不好拿出前世的水平来,这世上有的才能属于天成,有的才能必须勤学苦练才有所精进,六岁的稚童再如何才华天纵也领悟不到过于高深的书法精奥。
谢霁唤来管事,命他将诗帖贴在长丽圃的中心亭子旁。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对面阁子里也有动静了,里面众人齐声喝彩个不停。另有长丽圃的人去将诗贴了出去,只见那诗写道:
素玉凝霜雪,新枝贴花黄。
不言垂塘柳,羞喻陌上桑。
长日光阴在,丽圃成芳行。
王孙自可得,满座留馀香。
自愿参与评选的众人先去找长丽圃的管事要一片特制的薄荷叶进行投选,哪首诗篇前的绿萝篓子里薄荷叶多,谁获胜,限时一炷香。
此刻并不是闲情时候,来长丽圃逛的文人雅士居多,贩夫走卒并不见多少,不过也有。
长丽圃规矩,既然要诗文比对,为了防止人情官司诗帖上并不署名,也禁止参与比试的双方吆喝拉扯,只留两个长丽圃的人在绿萝篓子旁验薄荷叶唱票。
自古文无第一,春花秋菊各有擅场,喜欢哪首就投哪首。
亭子左侧贴着谢霁的诗,亭子右侧贴着临安侯府的诗。
众人围观品评……
左边的诗对仗工整,以姚黄之芬芳引志,妙趣横生。只是最后谈一嘴的绿蜡恐有欺花骂花之嫌。
右边的诗,姚黄本国花之冠,众芳之王,得玉字便可,又添霜雪二字岂不寒薄。不过后来用“王孙”二字烘托其高贵倒也使得,又圆回则个。
“我倒觉得左边的好,化典化的好,咏志也咏得好,谁不知洛阳乃我朝龙兴之地却沦落敌手,艺祖皇帝在天之灵岂不扼腕叹息,诗以咏志,以绿蜡铭心迹,不沉湎于粉红胭脂中不思进取,甚好,甚好。我投左边一票。”这个士子是北人南归,自然希望克复中原的有识之士越多越好,北境不仅是艺祖皇帝的故乡,也是他的故乡啊。
“哎,别的先不说,左边的字就很有看头,神似钟繇又似荆山先生,我喜欢,我投左边一票。”
“字是还可以,可惜火候不到,诗也做的板硬,我投右边一票。”
“哎,看这右边的字迹像出自临安侯之手啊。”人群中不知是谁装作不经意的喊了一句。
瞬间右边的薄荷叶多了许多,隐隐与右边持平。
这时一个穿着雍容华贵,头戴雪青色幕离的妇人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蒙童来到亭子前。
妇人将两首诗一一吟来,思索片刻方跟身畔的幼童说道:“孙儿觉得哪首好?”
幼童神色沉肃,双目被一条宽宽墨带蒙着,似是有疾,目不能视。
听到祖母问他,遂冷笑一声道:“好放肆的妄语,当这长丽圃是何地,还王孙自可得,这是他可随意亵玩的地方吗?可见作诗的是个狂徒。”稚子年幼,威压磅礴,非等闲人可比。
“那前一首呢?”妇人问道。
“尚可。难得这临安脂粉之地还有长了骨头的人。”蒙童冷巴巴的回道。
妇人挥挥手对长丽圃管事说:“我祖孙二人投左边的这首。”
长丽圃刚欲报得家门,反而被妇人止住:“长丽圃的诗比会贵在公平公正,报了我们的名讳岂非有干扰之嫌,只当是寻常的媪童即可。”
“是,主子。”长丽圃的管事恭敬的回道。
一语惊起千层浪,长丽圃管事的主子!!谁配当长丽圃管事的主子?!莫非……
众人纷纷抽回要投右边的手,觉得左边也不错。
刚刚南归的北人士子和临安本城的权贵子弟就因为投选不大不小的吵了一架,此刻倒也算和谐了。
本来旗鼓相当的绿萝篓子渐渐有了分晓。
杨昉眯在一旁暗中观察薄荷叶的情况,数着数着他将悄悄摘薄荷叶填充篓子的心思扔进了沟壑里,放下了心。
等结果出来时,对面阁子里的人自然是不服的,有说对手笔迹故意模仿钟繇、荆山等大家投机取巧的,有说对手得了贵人的眼引得众士子跟风投选的。
谢霁云淡风轻的对管事说:“哦?临安侯就不是贵人了?只许侯爷欺压百姓,不许百姓得贵人青眼?这是什么道理?”
管事学着谢霁的语气将气人的话原封不动的传给对面,引得对面一阵气结。
第二道题目该谢霁出了,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提笔写道:赋得“士先器识”,得“文”字,写一五言六韵诗。
这是有一次大伯父检查他的大字时,无意间说起的典故。
此题一经通告,果然对面气得跳脚。这道题的原句是: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出自《旧唐书》,是裴行俭说初唐四杰中有人器狭诚卑不得善终,作文之前先有器识,堵着两个孩童,以赛诗之名行争抢之事,实在无理非君子所为,乃小人也,故对面看了题目就跳了脚。
上一场临安侯丢了人,这一场不一定是他在作诗,虽然依附临安侯的人多趋炎附势之辈,但里面不乏有真才实学的人,所以马虎不得。
谢霁提起精神,凝眉认真构思着。
片刻之后,双方几乎同时搁笔。
但是,对面尚有人不服气说他们上场输了,是对手凭书法取巧。这次要学科举誊卷,用同一个人一模一样的字体重新誊抄一遍再张贴出去,这次谁也不许通报姓名门庭,以求公正。
笑死,堂堂临安侯竟然也有此刻,挽尊就挽尊吧,谢霁又不怕这个。
众人但见两首诗并排贴在一起,第一首如是写道:
姚黄有殊色,品冠众芳群。
郁郁如切玉,杳杳香气纷。
苍山岚气绕,玉带暮霭氲。
白渚湖光色,沙鸥掠甍纹。
宋玉有文器,仙人献美芹。
愿君识真意,其情贵殷殷。
另一首则写道:
牡丹诗会盛,吟章领骚文。
墨客如云至,雅士称文君。
三更苦更短,旧词作肥焚。
可怜撷片语,重拾旧调云。
不如学老农,荒地自耕勤。
得天有斯器,难为痴儿闻。
临安侯及众文士在一旁等结果,这次是众人集思广益而作的,十分可靠,他们不信这次还不赢。
没成想众人等来等去等到一阵哄堂大笑,众文士心中莫名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唱票出来,又输了。
第一首诗是作的不错,但也属于中规中矩,并无特别惊艳之句,第二首顺道把第一首给评了,才能如此粗浅,凹来凹去仍是平平,也别附庸风雅作诗了,做个老农岂不自在,还能自耕自足呢。
评诗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把薄荷叶投进第二首的绿萝篓子里。
那妇人已在内堂坐下,摘了幕离露出一张华贵非凡的面庞,那蒙目的童子随她坐下。
下人来禀比试结果,原定的三局定乾坤,可前两局比完已见分晓,妇人拿起第二场比试的诗作笑着摇了摇头道:这第二首作的当真淘气,谁写的?
下人恭恭敬敬的回道:“回殿下,是谢府的公子。”
“谢府?是了是了,有老太傅当年的雷霆脾气了,可是谢则?”妇人抬眸问道。
下人回道:“并非谢家大爷,是谢家小一辈的公子。”
“小一辈的?多大年岁?”妇人随口问道。
“六岁,月前刚刚启了蒙,这些日子正跟着一个老举人读书。谢公子今日便是替这老夫子取牡丹诗会上赢的那盆姚黄的,只是临安侯也看上了这盆姚黄,已然磨了数日在这里。一来二去便有了今天的故事。”下人回道。
“哼,那临安侯当本宫这里是何地?他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想撒野便撒野的吗?传本宫旨意,临安侯作诗做不过六岁孩童,日后也不必来此附庸风雅了。”华美妇人冷笑道。
那粉雕玉琢的小童循声转过头来好奇的问道:“祖母不喜此人?为何?”祖母向来大度,轻易不会为此等小事发怒,今日甫一来便发作了临安侯,可见是真的厌恶。
“你年岁小,不知道,这临安侯府是一等一的没规矩人家,当年的老侯爷可是做过嫡庶掉包的糊涂事,将正经嫡子逐出家门,命上不得台面的庶子顶了嫡子的位分承袭爵位,当时太傅不知吃了多少委屈。”妇人冷哼一声道,“临安侯不犯在本宫眼前,本宫也懒得搭理他。”
妇人手中翻着诗稿,突然“咦”了一声叹道:“这张字有点荆山的意味,果然是门风传承么。”
“祖母知道荆山先生是何人?”小童好奇的问道。
妇人摸了摸他的脑袋道:“等天下大定,所有人都知道荆山是何人。你啊,一向聪明自傲,这下子可服气了,人家谢府的小公子与你同岁呢。”
小童紧紧攥着拳头,干巴巴的说道:“祖母,我会努力的。”
妇人瞧他认真的模样,又想起他的病遂安慰道:“罢,罢,罢,我们不提这个,这次带你出河西本是来散心的。”
“祖母,我是不是……是不是没有多少时日了?”小童紧张的问道。
“呸呸呸!瞎说什么胡话,只要我们找到国医圣手杨氏一族的后裔,你的蛊毒尽可解了。”妇人安慰道,自己却将手中的纸紧攥成团,低垂的眸子里满是恨意。
“可是皇舅爷将杨氏都杀光了。”小童叹了一口气,似是不想继续这沉重的话题遂转口问道,“我记得这个圃子里还有一株魏紫,便赏了那个谢府公子吧。”
下人领命出去了,妇人将小童抱在怀里带着哭腔叹道:“我苦命的孙儿啊。”
有淳安大长公主在长丽圃坐镇,临安侯也不好当即发作心中的不快,只给了谢霁一个阴冷至极的眼神便拂袖而去。
这厢谢霁重新赢得姚黄,自然喜不自胜,二人正商量着回去,便被长丽圃的寄养管事叫住:“谢小公子请稍后,我家小主子另赏谢小公子一盆魏紫。”
谢霁微怔,面色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长丽圃的小主子?淳安大长公主的孙儿平西王世孙闻人凌?
没想到这一世他们这么快就有交集了?也罢。
谢霁在屋内等了片刻,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父亲,那是我的花,那是我的花,你不能拿走它。”
“混账!什么你的?这是贵人的,贵人想赏给谁就赏给谁,连你这贱皮子也是贵人的。”长丽圃的寄养管事怒骂道。
“父亲你说这花是贵人的,贵人看过它一眼吗?”少年伤心的满地撒泼打滚紧紧抱着魏紫不放手。
谢霁推门出去,便看到这样一番场景,衣不蔽体的少年和秾丽娇艳的魏紫牡丹。
“你撒什么泼?还不赶紧将花给谢小公子。”寄养管事怒骂道。
“谢?哪个谢?”少年浓墨般的眉眼里充满着戒备。
“是右承务郎的谢府。”谢霁答道。
少年点点头,拿袖子狠狠抹了把眼泪道:“原是谢将军家啊,我……我还以为……哎,早说嘛。”少年依依不舍的将花递过来道,“小的连命都是谢将军给的,一盆花何足挂齿,府上缺什么花卉尽管和小的说,力所能及保证办到。只是,谢将军什么时候带我们回北边,这临安城我是一天都不想待了。”
“就快了。”谢霁叹了一口气说道。
谢霁将两盆花搬上马车,少年在马车旁喊道:“小公子,魏紫娇嫩,需得栽在地势高的地方,好排水通畅,别沤了根。”
“栽种在庭院里的时候,记得把坑挖大点,大概是五倍那么大。”
“小公子,小公子,花木有情,你可要好好待它啊。”
谢霁摆了摆手道:“放心吧,我晓得。”马车缓缓动弹,他盯着两盆花发起了呆来。
“想什么呢,阿霁?”杨昉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
“在想为什么最贫苦的人能养出最绝色的牡丹?为什么那个养花的少年一听我父亲的名号会毫不犹豫的将魏紫给我?而对临安侯却防备有加?在想最惜花爱花的人为什么不是拥有它的人?在想夫子派我们来此取花的用心?”谢霁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好像能抓住一点自己的志向是什么了?”
我万万没想到,此文这么年轻的时候便要作诗了,四首诗全是我写的,凑合看吧,上午写四首诗,下午写五千字的文。额的神啊,脑子都要耗干了。
男二终于姗姗来迟,谢霁和闻人凌,前世他俩是一对冤家,瓜葛很深,非褒非贬,非敌非友,没有任何暧昧向情感关系,这文里没**,是霁凌二人都很强,强中自有强中手,颇有点王不见王的意味。
这一世二人的关系就变了,没前世那么针锋相对,更倾向于携手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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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