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来到初夏,谢霁天资卓越,蒙童时常读的《千字文》《三字经》《声律启蒙》等书他已经记得滚瓜乱熟了。
蒋夫子见他已熟记,也就并未在这些事上多纠缠,按道理是时候给谢、杨二人讲四书五经了。
只是圣贤学问妙义高深,精奥变化,若不知首尾,不讲求明白恐怕会落入囫囵吞枣、僵如枯木的窠臼中。
殊不知有些天资聪颖的人,在早年时候便才冠群英,等长大成人反而泯然众人矣,便是没有立志的缘故。谢大人将长子托付给他教导,自然心存无限期许的,为人师表,便要好好教人成材才是,切不可荒废了好料子。
蒋夫子思索再三,决定让两个学生先立其志,而后再为其讲学,这样也学的明白,事半而功倍。
于是这日,蒋夫子并未检查二人的背诵,反而教习他们练大字——志。
“志者,为心意,从心声。”蒋夫子半阖双目,单手捋须,缓缓脱口而出道,“圣人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直至七十终至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夫学有何难乎,贵乎其志。”
谢霁正襟危坐,抬眸认真听夫子讲学,心中若有所思。
他又听夫子讲:“太史公在《报任安书》中曰‘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以上皆是圣贤在困窘之中发愤图强,著书立说的例子,文贵载道,而志之一字始终贯穿于始末,发乎于心,而施之以行。如此,才有了流芳万古的嘉言。这便是尔等今后需要明白的道理,可知否?”
谢霁明白这是蒋夫子让他们求学之前先立其志。
果不其然,蒋夫子问杨昉道:“杨昉,你的志向是什么?”
“回夫子,学生的志向是让天下所有如我这般处境的人,有志求学者皆能读书而后举业。”杨昉恭恭敬敬的回道。
蒋夫子思索半晌方才开口说道:“你有这样的志向,本是不错,只是道阻且长,望你能始终如一做正确的事,而不是被眼前的困窘迷惑住双眼。”
杨昉怔然片刻,而后拱手道:“学生谨记。”他从小生活在困窘之中,心智历练早已比同龄人成熟许多,焉能不知朝廷每道法令自有其依据道理,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要做的也不是推翻,而且修改,给后人看到活下去的希望,而不是在无尽的水火之中挣扎。他亦明白夫子的苦心,怕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夫子又看向谢霁问道:“谢霁,你的志向是什么?”
窗外一行鸿鹄掠空而过,谢霁敛眸深思。
他不知道他的志向是什么?在他不为人知的前世,十余年幽禁在深府之中,直至临安侯过世,他承袭了侯爵,又被风雨飘摇的朝政所裹挟,一生戎马,最后兵败如山倒,命丧红褐斑驳的海上。
他的志向是复我河山吗?最后一寸国土于他手中沦丧。
他的志向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吗?国君在最后背他而去。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所以他不知道他的志向是什么。
谢霁赧然道:“夫子,学生不知。”他只好如实相告。
蒋夫子从他眸中捕捉到一丝不属于孩童的悲恸,眨眨眼再欲看时,那丝悲恸却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那双纯然清粹的金丝丹凤眼中只剩一片羞窘和茫然,仿佛是他看错了。
蒋夫子叹了口气,果然如此。在他看来,谢霁的人生比杨昉的人生顺遂太多,其祖上素有贤名,在文人士子中的影响不可小觑。其父壮声英慨,在南归的北人中很有威望,又曾位居三品,颇有政绩。
谢霁生来寒暑不侵,俗事不扰,又才只有六岁的年纪,他不知人间疾乐也是有的。
蒋夫子沉吟片刻继续引导道:“你心中最想做什么?”
谢霁深深看了杨昉一眼道:“想给母亲挣个诰命夫人。”
因为母亲不是父亲的正室,杨昉表哥便算不得谢府亲戚,也就不能以亲属的名分挂靠在谢府,而是以门客的身份挂靠在谢府,理论上讲,他的母亲并无什么依靠,出门还会被不知四六的人小瞧。如果母亲有了诰命夫人的头衔,便等同于父亲的正室,这样再无人敢小瞧母亲。
杨昉表兄也可正大光明的登门探访母亲,而不是如今要等到曾祖母寿宴,他须借着随夫子祝寿的名头,再悄悄与母亲见上一面。
杨昉听得谢霁如是说,嘴角微微一抿,脸上似有悲意。
蒋夫子说道:“谢霁,依你的资质,给你生母挣个诰命是早晚的问题,而不是能否的问题,这也做不得志向的。”
“早晚……能否……”谢霁细细琢磨着这四个看似简单的字,而后他抬头问道,“夫子,志向难道不是早晚会做成的事情吗?”
蒋夫子摇摇头道:“这可未必,志向志向,自然是心之所向,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你可以说那楚霸王最后也没能挣得天下,但你不能说他是个少志的人,只不过他的志向很短,一切只是为了向秦复仇罢了,他之仇,楚人之仇,未必是天下人之仇,所以他败了。”
谢霁点点头,似有所悟。
“贵府老夫人马上要过寿了,我这里别无长物,只在城西的长丽圃里养了几朵牡丹,算不得什么名贵品种,凑个热闹罢了,你二人今日不必做功课了,去将花取来这里。”蒋夫子命道。
谢霁二人只得放下功课去一趟长丽圃。
这长丽圃是个占地极广的花卉苗圃,因为靠近西湖,一直为人所青睐,每到暮春时节,来此赏花踏青的人络绎不绝,既有达官显贵,又有文人雅士,便是市井小民,贩夫走卒也可以来这里走一走。
大齐尚文,好风雅,每年都会举行各式各样的花会,或集思雅趣,或诗文唱答,或书画传作,凡是在百花会中以诗文书画其一夺魁者,皆可领当届的花之冠者一盆,或寄养在长丽圃,或搬回家中养植皆可。
蒋夫子命谢霁二人取的便是先前寄养在此处的姚黄牡丹。
表兄弟二人雇了一辆马车,便朝长丽圃去了。
长丽圃虽然占地广袤,但没有占据良田,全是些不便耕作的山地,荒着也是浪费,便被开垦成花园苗圃,原是皇庄,后来淳安大长公主下嫁平西王闻人鸣的时候,便将这个庄圃作为淳安大长公主的陪嫁庄子了。
淳安大长公主远在河西,如此秀雅的庄子也未曾游赏过,闲置着也是可惜,遂年年开放供人赏玩,方不算辜负美景,几十年过去了,依旧如此。
达官贵人因其贵,常来游玩。文人墨客因其雅,时来集会于此兴办诗社画堂。每逢佳节,天子与民同乐,此处常有杂耍戏班,便是普通百姓也可凑一凑热闹。
初夏已至,到了临安府点检所管城内外诸酒库迎煮的日子,许多酒库开始操办煮酒仪式,前来长丽圃挑选借调仪式所需的奇花异卉,是以此时此地皆是十分繁华。
谢霁表兄弟二人无心热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拿着对牌去寻此处的寄养花卉管事。
等待良久,管事才匆匆而来,见他们是领姚黄牡丹的,遂面露难色,支支吾吾有些犹豫吞吐。
谢霁问道:“老丈可是有难处?”
管事牙一咬心一横遂说道:“这本是蒋老爷的花卉寄养于此,我等不该阻拦,只是……”管事艰难的看了谢霁一眼道,“只是另有大人看上这盆花,已经在圃子里消磨了数日,非是小人不肯放花,只是这些日子不可,恁地添出许多是非来。”
谢霁好奇,谁人敢惹淳安大长公主的是非?
谢霁与杨昉面面相觑,夫子等着这株花急用,此事是万万拖不得的,但若此时取又恐遭了别人的算计。
管事无奈的说道:“如果是急需还是得请蒋老爷亲自前来,或有转圜的余地。”
谢霁不明所以遂问道:“老丈这是何意?”
“蒋老爷寄养在此处的姚黄乃是风雅之物,非风雅之人莫得,那人闻得蒋老爷是牡丹花会上的诗魁,非要以诗相比赢得此花才罢,那人又有些权势,轻易开罪不得,是以为难。”管事如实相告道。
“如此说来,便是要文斗了。”听闻老丈的话,谢霁稍稍放下心来。
杨昉看谢霁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禁大惊失色道:“阿霁,你别胡来啊,你才刚背完《声律启蒙》,做什么诗?”
谢霁倏然一笑道:“不是还有表哥你吗?”
杨昉听得心内一炸,连忙制止道:“我还不会作诗啊!”
谢霁送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声律启蒙》背了不就是用的嘛。”他朝管事作了一揖道,“管事尽可告诉那人,小子愿意一试。”
作者君做了一回讨厌的作者君,哎,突然发现一章三千字完全表达不完我想表达的意思,字数多了吧,又是行文初期,不好总是安排一章四五千字,只能分上下章。
比较头痛的事,因为分章,显得这章意思很割裂,其实不是,全章都围绕着谢霁立志来写,谢霁这人,前世对他打击很大,但大厦既倾能都怪一个人身上嘛?显然是不能的。
为国而战的他也是被众人推到这个位置上的,但你要认真问一问他的志向,他是有些迷茫困惑的,因为失败过所以不由的会质疑自己。
夫子命他去长丽圃取花,也是帮他立志的一个环节,让他自本心有感而发,树立志向。
下章看谢霁作诗战群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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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