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来点。”皇帝说。
他年纪已经大了,耳朵和眼睛也跟着老了,有时候一个不注意,就容易听岔别人说的话。
谢宴依言往前走了两步。
皇帝打量着这个可以说他从未过问的孩子,心里涌上来一股复杂得难以言说的情绪。
谢宴其实长得并不像他,更像他的母亲,一样冷情的眉眼,一样浓黑的头发。
皇帝:“你记得你的母亲吗?”
谢宴设想了许多皇帝会问的话,但这句问话却着实在他意料之外。他怔了一下,才答话:“当然记得。您的第二任妻子,也是蒋公爵的独女。”
白日帝国实行一夫一妻制,当今皇帝一共有过三任妻子,第一任是奥歌契公爵的大女儿歌莉娅·奥歌契,第二任就是谢宴的母亲,第三任是当今的皇后,也是奥歌契公爵的三女儿。
谢宴顶头的几个皇兄都是第一任皇后所出,底下的皇弟皇妹则是当今皇后的孩子。
他是他母亲唯一的遗产。
因为他的母亲在他五岁那年便过世了,死时唇边挂笑,很是安详。
宫廷御医说,皇后的死是慢性病的沉积发作。
于是皇帝忍着巨大的悲伤,将她安葬在皇陵之中。
但是,只有谢宴自己知道,他母亲的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安详。
可谁都不信他。
皇帝想像谢宴小时候那样摸他的头,但他手伸出去后,还是落在了谢宴肩上。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只是叹息着说:“这一次去前线好好磨练磨练自己,回来时正好过不了多久就是你母亲的祭日……,你记得去看看她,也替我向她问个好。”
谢宴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事实上,每年母亲的忌日,他都会在母亲的墓碑前放上一株白玫瑰。
那是他母亲生前最爱的鲜花。
皇帝知道他再得不到什么回答了,他最终叹了口气:“你记得准备好,走吧。”
从会客堂出来后,谢宴垂着眼,视线投落在几米开外,那里是通往回梦堂的方向。
也不知道那位二皇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谢宴方向转到一半,还是打算去瞧一瞧。
毕竟整个帝国这么神经的人,也只有艾德尔独一份了。
回梦堂离会客堂并不近,但也不算多远。中间有一条种了银杏的路。每到了秋日,大片大片的金黄便落了满地。那是这条路最漂亮的时候,也是宫廷园艺师们最忙的时候。
谢宴到回梦堂门口时,那支乐团正好结束一曲,准备下一首的演奏。
艾德尔侧对着他坐着,面前摆了一大片洁白的、开得正盛的洋桔梗,他手上还把玩着一支。
听到脚步声,艾德尔扭过头,从嘴角朝谢宴展露出一抹笑来:“四皇弟来得正巧,他们下一首就是曾经的老歌《尤兰达》。”
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坐下吧,不用客气。”
谢宴确实没打算客气,但他没就着艾德尔刚刚随手指的地方坐,而是挑了艾德尔边上的一个独立小沙发。
他落座时,悠长的大提琴音在午后的阳光里响起,紧接着便是长笛的声音。
这首老歌以它兼具向上的希望和黑暗的苦痛而闻名,曾经一度在整个星系内极为盛行,几乎人人都会唱。
不过时间会给一切东西抹下淡痕,如今这首歌基本上都是老一辈的人在唱。
艾德尔凑近那支洋桔梗嗅了嗅:“我猜皇弟你肯定没有听过这首歌,欣赏完这首歌,我们再谈一谈吧。”
他说完也不等谢宴的答复,自顾自地跟着乐团的旋律哼唱起来。
谢宴确实未曾听过,只对背后的故事有一些略微的了解。
这首歌出自一位街头乐手,讲述的是一个女孩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星历4258年,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女孩出生在白日帝国的卡蓝斯星,是距离主星最远、也是最混乱的星球。
她一出生便没了父母,被卡蓝斯的弗兰尼亚圣母院收养。尽管弗兰尼亚圣母院的名字听起来像一所教堂,但事实上,它是卡蓝斯最大的孤儿院。
弗兰尼亚圣母院的主负责人为她取名尤兰达,寓意着新生和无尽的可能。
尤兰达由圣母院抚养成人后,考进了帝国主星的帕利诺学院金融系。
此后的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她在大四那一年遇见了一个男生。
男生是贵族公子,第一次见到尤兰达后便开始了对她的猛烈追求。
尤兰达在鲜花和蜜语中分了心,爱上了那位贵族公子,在毕业那一年答应了公子的追求。
两人在一起一年后结了婚,公子的父母也并没有反对。
尤兰达以为她的幸福也降临了。
但婚后,公子很快败光了家产,并开始花费尤兰达的工资。
在赌博失败后,用家暴来宣泄不满。
公子一日一日地赌博下去,直到尤兰达的工资也都被拿去赌博后,公子开始变卖家产。
尤兰达在一日一日的家暴中,渐渐陷入了绝望,就像一朵缓缓枯萎的洋桔梗。
最后,贵族公子成为破旧出租屋里的酒鬼。
尤兰达也终于向他提出了离婚,并订购了回卡蓝斯的星船的票。
回到曾经长大的地方后,尤兰达选择去弗兰尼亚圣母院做一位教师。
她以一种全新的姿势盛开在了她的故乡。
谢宴刚从思绪里出来,乐团里的大提琴手正巧落下最后的尾音。
他看向边上的艾德尔:“奥歌契公爵府最近和阿卡米的使臣来往密切。”
这其实是提醒,但偏偏有人不以为然,又或者说,压根不在乎。
艾德尔的视线错过他,遥遥落在从门边斜射进来的阳光上,并没有接上谢宴的话题,而是转口说:“你知道你母亲的死因吗?”
“当然。”谢宴的语气很平淡,“未被提早察觉的慢性病爆发。”
虽然面上很平和,但谢宴的心跳还是漏了拍,像是在他身体里尘封多年的尖刺,又开始缓缓挪动着搅弄他的血肉。
艾德尔转过头来浅笑了声,他的发色是很浅的金色,眯着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门外的太阳。
“你真的信吗?”艾德尔挑了挑眉,“反正我可不大信呢。”
谢宴浓而黑的眼珠动了两下,像沉默而寂静的长夜。
艾德尔吻上那朵洋桔梗:“我亲爱的四皇弟,奥歌契公爵可是坚持不懈地想把手伸进皇宫里来了。毕竟现在可是全智能时代。”
谢宴注视着那双翠绿的眼眸,倏然松下了双肩,唇角勾了一个很小的弧度。
都说眼睛是一个人的灵魂,从那里辨认真伪最是真切。
·
皇家陵园坐拥大片大片的白色松虫草,寓意着追忆先人,梦想未来。
谢宴在来的路上买了一束还带着露水的白玫瑰。此刻日落时分,是皇家陵园在一天中最为绚烂的时候。
电子荧屏的墓碑在夕阳下闪着光,高大的松柏站在道的两边,底下是大片被染上了霞色的白色花朵。
谢宴径直走向那个看起来格外朴素的电子墓碑,那底下葬着他母亲的骨灰。
墓碑上只有寥寥几字的介绍、一张逝者生前的照片,和一朵永未凋谢的电子白玫瑰。
谢宴把那捧白玫瑰轻轻放在墓碑前,注视着照片里那张温和而美丽的女人,轻轻开口:“妈。”
回应他的是照片里女人温柔和蔼的旧影。
谢宴抬了抬手,想要再抚摸一次旧影的脸。但他最终还是缩回了手,垂下了眼:“妈。今年您的祭日我不知道我能否能回来,所以提前给您放上白玫瑰,和往年一样,都是克索里大街那位老奶奶经营的花店里最新鲜的一束。”
他说完便沉默了,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或者是想说的话实在太多太多,他翻来覆去挑挑拣拣,也没揪出来一个最想说的。
谢宴沉默着,一道细碎的脚步声横插入耳。
皇家陵园少有人来,即便来,也都是些皇亲国戚或者朝臣百官一类的人。即便突然有许多人来,那也是因为皇家祭拜先祖。
因此他没将那脚步声放在心上,只是静静看着那抹温柔的、和蔼的旧影。
但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边上。
同时,脚步声的主人也开了口:“四皇子。”
谢宴的余光顺着眼尾瞥向他裤脚:“蒋公爵。”
蒋闻嗯了一声,跟着蹲下来,叹了口气:“其实你也可以喊我一声外公。”
谢宴没应声,垂着眸子看这个已经年过七旬丧妻丧子的老人,只说:“按照陛下的意思,还有两天就要进军阿卡米。阿卡米距离主星较远,我资历尚浅,恐怕年前回不来,没法像往年那样陪您过年了。”
蒋闻看着墓碑上的女儿,只嗯了声。
谢宴在沉降下去的霞光中直起身,敛着眸光,他那浓黑的眸子动了动,最终只是弯下腰,对着他的母亲和他母亲的父亲,缓缓说:“您和母亲多说说话吧,我先走了。”
蒋闻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对着女儿温柔和蔼的笑脸絮絮叨叨地说:“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有什么事都闷着。和你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还是不肯叫我外公,我总觉着他在考量着什么。今天的朝会,皇帝开始注意他了,奥歌契那边可能就又不安生了。”蒋闻的叹息声掩在落日里,“我怕啊,帝国又要不太平了。”
他抬头朝天边看了一眼,霞光已经散去了,只剩下带着昏暗蓝色的天,和路边一排亮着的电子星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