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元像只迅捷的猎豹,转瞬消失在眼前。
梁才雪怅然若失地盯着他消失的位置看了几眼,低头瞧了眼自己受伤的左手,伤口早已凝固了,血痂浅浅地覆于其上,却丝毫不及满手的泥显得脏污。
泥土已经干了,显出灰白色,覆在她的手背上,让她的手像是常年劳作的农民工的双手,粗糙而皲裂。
梁才雪朝一旁的壁镜上暼去,只见她像是在泥田里游了一遭的小鸭子,不仅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也乱糟糟的,她捂住了脸,内心感叹道:真是个酷爱恶作剧的哥哥……
家中的各种费用因常年无人缴纳,水电早已被停了。梁才雪像以往一样,提了个不锈钢铁桶,上邻居家的院里打井水。
这是附近唯一一口井,虽然家家户户早年都通了自来水,但井水甘甜清凉,还没有费用,因此仍有不少人,每日提了井水使用。
于是,这家人只用铜锁虚虚地搭着院门,以方便邻居们往来。
梁才雪来回提了十多趟,才将家中的水缸填满。
家中没有红花油,梁才雪便只是避过伤口,将周围的泥土清洗干净,又就着冰凉的井水,简单地擦洗了下身子。
梁才雪将脏衣服洗净晾晒好,又将一二层楼粗粗地清扫了一遍,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她将拧干的拖把倒挂在院墙上时,听见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刚一转头,就见到王芝凤进来了。
梁才雪惊喜地迎了上去:“妈,你回来啦!”
王芝凤风尘仆仆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梁才雪忙扶着她进了饭厅,给递上了一杯热水。
家里虽没有电,但煤气罐还剩了点液化气,节省点勉强能用三天。
“咕嘟”三声,王芝凤就将脸盘一般大的搪瓷杯里的水豪饮而尽。
梁才雪叹了口气,眼神既担忧又无奈:“妈,你又被追债的盯上了啊?”
王芝凤摆了摆手:“哎,别提了,今儿个真是倒霉的透透的,我才刚从你姑婆那出来,就撞见了龙田镇的那俩小赤佬了。”
“多亏你妈我腿脚利索,绕的圈够走半个县城了,才把他俩给甩开了。”
“也不知搁哪个窑子回来了,火气那么大。”
谈及此,王芝凤猝然回过味来了,问道:“对了,咱家铁门咋比以前更难看了,不会是那俩小赤佬今儿个上我们家砸的吧?雪雪,你没跟他们撞上吧?”
“没见着。”梁才雪咬着下嘴唇摇了摇头,避开了王芝凤的目光,“可能不是今天砸的。”
“那就好。”王芝凤松了口气,十年如一日地教授着闺女“躲债”的技巧,“雪雪,妈跟你说啊,以后路上碰见看起来不像好人的人,有多远就跑多远,老祖宗都说‘相由心生’,保准不会看走眼……”
“哎哟,瞧我光顾着说话了,雪雪,饿了吧?瞧妈给你带回……”
王芝凤笑盈盈的,刚将手伸进了衣服兜里,就被梁才雪打断了。
“妈……”梁才雪低垂着脑袋,黯然神伤地说道,“以后你能不赌了吗?”
“好好好,不赌了不赌了,雪雪教训的对。”王芝凤满口应下,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后掏出了块海蛎饼,“当当当当,海蛎饼!”
“妈捂口袋里,还热乎着呢,快吃。”
外酥里嫩的海蛎饼泛着金油光,表面点缀着炸得酥脆的花生粒,刚一解开透明塑料袋,空气中就溢满了牡蛎的鲜香以及油香味。
海蛎饼尚有点烫,购买的时间却不短了,热气靠皮肉生生兜住了,果不其然把王芝凤的腰间烫出了一颗大水泡。
被闺女一关心,肾上腺素褪去了的王芝凤,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了疼。
梁才雪用银针将圆润水盈的水泡扎破后,鼓囊囊的水泡瞬间萎缩干瘪了。
“妈尝过了,这块专门给雪雪带的,雪雪自己吃。”
王芝凤拒绝了梁才雪说的分吃一半海蛎饼的提议,只大快朵颐地吃起了闺女煮的长寿面。
这是蓄满水缸后,梁才雪匆匆上三石街的杂货铺买的。回来后,她又去婶婶的地里薅了一小把的葱与青菜当做配料。
她就料定王芝凤是空着肚子回来的。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母女俩,对坐在餐桌上风卷残云地吃着清汤寡水的面条。
桌上点着一根蜡烛,底部用蜡油暂时固定住,刚好照亮了餐桌。
周围昏暗,梁才雪手背上的伤口隐匿在黑暗中,没被王芝凤发现。
王芝凤边嗦着面,边说道:
“对了,雪雪,再有一个星期就是清明节了,这个月是闰二月,是虚月,清明节当天是不能够扫墓的。你明天问问秋珍,看看能不能趁着这两天放假,跟她提早上山扫下墓。”
闰二月每隔十九年出现一次,即当年农历中会出现两个二月。
俗语云:闰月清明不上坟,上坟祸事将临门。即古人认为,闰二月是虚幻的,若是清明当天祭拜,烧去地府的金银财宝,祖先自然也收不到,祖先因此生气的话则会招来祸端。
班里甚至有同学跟着家长,提前了足足一个月扫墓,因此梁才雪对此种说法有所了解。
她并不大信这种迷信说法,但还是乖巧的应下了。
自王芝凤染上赌瘾起,就不曾上山扫过墓了。梁才雪记挂着爷爷奶奶,每年依旧会专门上山扫两人的合葬墓。
说完了扫墓的事,王芝凤又谈起了另一桩事:“听你们辅导员说,大一新生一周后要开始军训,学校准备统一购置迷彩服了啊?礼拜五前就得交齐钱了,怎么也没听你说起?”
梁才雪:“没事的,迷彩服都一个样,我认识了个大二的学姐,她愿意把旧军训服送给我。”
“平白穿别人的旧衣服干嘛?一套几十块也不贵,你爸跟你两个哥哥,在米国赚的是米金,在咱们这一块钱能当六块钱花呢,别替他们省钱。”
王芝凤嗔怪地拍了拍梁才雪的脑袋,怂恿道:“待会我给他们打电话,嘴巴放甜点啊。”
这个时间点,米国是早晨六点半,正好是他们起床的时候,趁着刷牙洗脸吃早餐的功夫,可以聊上半个小时的天。
梁才雪是家里的养女,她才刚抱养回家几个月的时候,父亲就出国了,因此素来跟她不大亲。两个哥哥倒是自小都挺疼她的。
于是,她只跟哥哥们多聊了两句,给父亲问了安后,就把电话归还给了王芝凤,全程都不曾提要钱的事。
王芝凤责怪的看了她一眼,知道闺女就是这性子,于是捂着话筒朝她交代了句“早点睡”,就上隔壁煲电话粥去了。
屋子隔音并不好,梁才雪将脑袋蒙进了被子里,依旧可以听见王芝凤夸张的笑声。
梁才雪愁容满面的在密闭的黑暗中睁开了眼,心里想着全是赌债的事。
她不止一次劝过王芝凤不要赌博了,但每回王芝凤都像哄小孩那样,随口答应下,隔日又继续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往心里过。
如果未曾染上赌瘾,王芝凤绝对是个称职的妈。毕竟这些年老公远渡重洋,常年定居国外赚钱养家,全靠她一人将三个孩子从嗷嗷待哺养到能跑会跳。
对待梁才雪,则是一如既往的关怀备至。
满心的愁绪犹如一团乱麻,反复将梁才雪缠绕,伴随着魔性的笑声,梁才雪闷闷地陷入了梦乡。
梦中,她掉进了一只石头打磨成的大碗里。
大腕足有半间房那么大,内里蓄满了清冽的泉水。
她溺在其中,上下起伏着,好不容易扒拉至碗口,尚不及多吸两口新鲜空气,就又沉入了碗底……如此往复,水面上全是她吐出的泡泡,咕噜咕噜的声音有规律的响着。
不知第几次浮上碗口时,梁才雪在碗的边沿看见了仰躺其上的南元。
大碗的边沿宽平,正好够一个人躺下。
南元一只腿伸直,一只腿曲起,左手朝后搭住后脑勺,右手朝大碗内面垂下,手背上尚留着狰狞的伤口,血淋淋的鲜血从中流下,瞬间将半个房间的清泉染得通红!
持续不断的响声骤然变了调,从缓和的咕噜声,转变成尖锐的哒哒声。
“喵——”
梁才雪是被一声更加尖锐的猫叫声吵醒的。
只见,黑仔正压在她的被褥上,它伸出肉肉的爪子,对着她的脸左比划右比划,似乎在认真思考着,肉垫该往哪拍,才能最高效率的将主人给拍醒。
“黑仔,你以后不准胡乱抓人了。”
梁才雪满心怨念的用双手扯了扯黑仔的猫脸,将其摊成了一块扁平的猫饼。
“???”黑仔,“喵!!!”
哒哒声仍在继续,并不似梦里那般尖锐。
窗户被书本糊住了,梁才雪推开了窗,果然见是下雨了。
正是雨点落在雨罩子上的声音。
倾斜细密的雨点顺着风落入了屋内,梁才雪冷得打了个哆嗦,心中思忖着,果然应了那句谚语:“清明谷雨,冻死老鼠”。
昨天还酷似盛夏般炎热,只过了个夜,就转瞬急下,从短袖过渡到了棉袄。
自然,这股“寒流”像是昙花一现般,不会维持太长时间,顶多两三天,有时甚至不到二十四小时便结束了。
梅雨季节,雨水一旦开了头,就会连下数天甚至数星期。
于是,每每这时候,福平省就会出现一个奇景——每家每户的阳台上,都挂晾着不下十条的内裤。
家里备货不足的,换洗时就只能勉强穿上半湿不干的,带着浓浓霉臭味的内裤,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
这雨,连下了一周,一直到清明节当天,才雨霁放晴。
周三时,天空虽依旧是阴云密布的,但小小止雨了半天,因此大半村民们赶着这天上山扫完了墓。
梁才雪的婶婶张秋珍亦是如此,可惜那时梁才雪正在上课,不巧错过了。
村里忌讳过了清明再扫墓,于是周五清明正节的当天,梁才雪请了半天的假,独自上山扫墓去了。
下午没课,因此她很是顺利地溜回了家。
白日里,王芝凤流连于各大赌场,总是不在家。
梁才雪回家换了双雨靴,往口袋里塞了个红色塑料袋,另提了个装着纸钱、细香等祭奠物品的袋子,拿了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就出发了。
爷爷奶奶的合葬墓是近几年新建的,选的是可以畅行无阻上山的墓址。
虽位于山顶,但只需爬过几千步山坡石台阶即可。途中无需经过泥泞的小路,相比较落址七零八落的墓地,不可谓不“轻松”。
常在村里摸爬打滚的小孩,来回只需两个小时,但梁才雪作为家中的乖乖女,不曾有过下水摸鱼,上树掏鸟蛋等种种出格的行径,于是她花费了同样的时间,只上了趟山。
山上人烟稀少,路上只遇到了零星几个与她一样扫墓的,以及放牛、种树的人。
梁才雪一路走一路停,刀面锈迹斑斑的镰刀,充当了她的拐杖。
好在她出发得不算太晚,到了目的地时,刚过下午三点。
梁才雪气喘吁吁又大汗淋漓的,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
合葬墓是由青石板和水泥构建而成的现代化墓穴,方便打理。
两日前,长辈们已经陆续清扫过了,因此整座坟墓显得干净又整洁。
爷爷奶奶对梁才雪还算疼爱,虽然比不得两个哥哥,以及婶婶家的堂弟堂妹们,但她仅是家中的养女,绝对是无可指摘的。
甚至允许她入了族谱的“才”字辈。
虽然,听妈妈说,其中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膈应二叔家。
早些年因为二婶婶结婚多年只生了一个闺女,并扬言不愿意再要一个了的原因,爷爷便找人将孩子拐走,幸好被村里路过的王燕梅救下了,二叔家由此跟爷爷奶奶彻底决裂了。
不过,不管怎样,梁才雪对爷爷奶奶是有不浅的感情的。
坟墓旁立着一把断杆秃毛的扫帚,梁才雪猫着腰又重新清扫了一遍坟墓,细心的把边角处的枯树叶、枯树枝、塑料纸等小垃圾,全部清理掉。
完事后烧上一炷香,燃了数叠纸钱以及一整袋折好的金元宝。
等到供奉燃尽,只剩下香灰后,梁才雪用双手掬了把数米外泥坑里的脏水,均匀地洒在灰烬上,以防妖风一吹,平白担了“放火烧山”的罪名。
等做完了所有的事,梁才雪一看手表,还差十五分钟才四点。
下山比上山轻松,花费的时间自然也短。
过了春分,就昼短夜长了,等到天完全黑透了,得是晚上六七点。于是梁才雪掏出了红色塑料袋,边下山边沿路采摘三月泡、树莓等小野果。
山上的野果早被洗劫数波了,只来得及抓住清明尾巴的梁才雪,只能摘取些“残羹冷饭”。
不仅长相磕碜,口味不佳,数量还少得可怜。
好在梁才雪运气不错,行至半山腰时,凭借着如炬的目光,远远的瞧见了,数百米外有一小片的红点。
等她“披荆斩棘”地碾出了一条路,果不其然见是一丛红润饱满的三月泡,其上残留着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一年未曾品尝过小野果了,梁才雪食指大动,摘下一颗浅尝了尝,红色的汁水瞬间在齿缝间爆开,清甜又可口!
目光逡巡一圈,方圆百米未曾见到一座坟墓,难怪此处的三月泡“幸存”了下来。
不过应该还是有人走动的,有几处杂草都被踩扁踩实了。
大多数脚印被雨水冲刷走了,有几处脚印较深,勉强看得出轮廓,窄窄小小的,也不知是何种鞋子踩出来的。
梁才雪咧开了个“坏人得逞”的微笑,随后她又摘了一颗三月泡送进了嘴里,享受得眯起了眼睛,却在咀嚼的时候,隐约听见了“哼哼”的气音。
梁才雪顿住了,仔细一听,又没声响了,估摸着是听错了,她收回了神,撑开了袋子,正准备“收割”三月泡时,只听那气音由远及近般,更大声了!
还有笨重巨大的脚步声,地面也跟着在轻微地晃动!
梁才雪猛的回头,只见,一只浑身长满黑鬃毛的野猪,在西北角五十米远外,正朝她狂奔而来!
梁才雪吓得一哆嗦,当即丢掉了塑料袋,朝相反方向逃窜而去。
闰二月的清明节果然不能扫墓!
危急时刻,梁才雪满脑子回荡的全是这句话。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全是一米来高杂草的地界,两步跨入了平坦的草丛地后,才刚松了口气,思忖着可以跑快点了,结果她一回头,就见到了离她仅剩不足五米的黑野猪!
野猪尖嘴长脸,体型能顶上四个她!
梁才雪绝望的在心中呐喊了声“吾命休矣!!!”,身体由于惯性仍在继续跑着……就在她感觉到野猪粗重的呼吸声隔空喷洒到了她的后脖颈时,只听不知何方位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妞,趴下!”
梁才雪用了零点三秒的时间思考了下,该用什么姿势下趴,才能将自己摊得最像一块烙饼,结果先零点一秒,左脚被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绊到,小脸先于身体,结结实实、严丝合缝地拍到了地面上!
几乎在同一刻,野猪凌空跃起,四只猪蹄子擦着她刚才脑袋的位置,一跳十几米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