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斜,夕阳将苍穹调成了一口橙红色的大染缸,层叠的云朵缓缓飘动着,绘制着盛夏时节常见的火烧云画卷。
明明尚未到清明,天气已经燥热得让许多人穿上了短袖。
成片的蝉鸣与蛙叫声间或响起,放学归家的孩童们踩着稀薄的光影嬉笑打闹。
七八个男孩甚至拗出了扔手榴弹的架势,单手拎着书包,高举着手臂带其飞速旋转着,随后再猛得往前掷去,如此一路丢一路捡,比赛谁扔得远。
各家的炊烟袅袅升起,锅碗瓢盆的声音从中传出……
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上,各种声音至远处飘荡而来,已是细弱。夕阳被高大的建筑挡住了,只漏了条小细缝拍在路面上。
倏然,黄昏的宁静被一声突兀的玻璃碎裂声打破,一户人家的二层窗户被一块硕大的石头,砸成了稀碎!
这是一座占地近四百平,足有六层楼高的别墅,单侧围着与房屋面积对半开的院子,较之周围普遍四层封顶的小洋房,这栋别墅显得鹤立鸡群。
几十年前的老房子,外墙由青砖砌成,墙面上满是脏污的黑斑,铁门也锈迹斑斑,三层以下的窗户全是破损的,各个房间的窗棂上尚竖立着尖头碎玻璃群。
论及当年,这座房子的豪华程度,在齐岳村绝对是首屈一指的。
只可惜,现如今,村里半数人家在自家的宅基地上盖起了小洋房,外层糊上水泥,屋内地板贴上了光可鉴人的瓷砖,内墙壁则刷上了乳胶漆,有条件的人家不但加装了吊顶,内外层墙面都贴上了瓷砖……
两厢一对比,破败阴森的大别墅,就宛若鬼屋一般,毫无人气可言。
一阵阴风吹过,一条褪色发黄的窗帘,从二楼的那扇刚被砸破的窗口飘出,老旧窗帘随风拍打着外墙面,猎猎作响的。
布满碎玻璃的窗棂上,不知何时蹲了只肥硕的黑猫……
黑猫,在民间被视为不详。
别墅门口站了两名壮汉,面容凶神恶煞的。
不知是否是错觉,两人忽而觉得天色迅速黯淡了几分。黑猫一动不动的,脑袋往下垂,似乎也在观察着他们,幽绿色的眼睛显得尤其诡异。
两名壮汉齐齐打了个哆嗦,对视了一眼后,不约而同的起了鸡皮疙瘩。
高个的壮汉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妈的,死三八,又不在家!跟臭水沟里的耗子一样东躲西藏的,还个钱像刨了她祖坟一样!下次叫我撞见,就不止砸窗户了,非得把这臭老娘们的腿给打断!”
谩骂了两句,那股莫名的颤栗感,便消散了大半。
矮个的壮汉跟着骂了几句,心情随之也放松了不少。
同一时间,别墅外的小蓬草丛里,一名十八岁年纪的青葱少女正一动不动地趴伏其中。
她的身旁,歪歪的倒着一辆二手自行车。
小蓬草是农村四处可见的杂草,却鲜少类此处这般成群又高大的。
草丛跟别墅一样,常年无人打理,因此占了足足二十平的路面。要不是外围的小路上三不五时有人经过,别墅外如今仅剩一人通过的小路,也得被杂草填满了。
成群的小蓬草,差一点够上二层楼,足有两个成年人那般高。名字中虽然带了个“小”字,却是农村数一数二的高大草种。
梁才雪的瘦弱身形,完美的隐匿于其中。
她连呼吸都放缓了一倍,目不转睛地盯着家门口的两人看。
她紧张得浑身都是汗,鬓边的碎发贴在了脸颊上,一滴温热的汗珠顺着滚落,贴着脸颊一路歪歪扭扭地滚着,越滚越小,最后消散在了下巴处。
在这紧绷的氛围中,存在感极强,梁才雪觉得有点闷痒。
她忍耐了会后,终于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右手,想要饶饶,结果食指尖才贴上脸颊,就只听“咚”的一声轻响——
不知何处掉来了块小石子,落在了距离她脑袋旁一指缝的地方,好巧不巧的,石子又对砸在了嵌入泥地里脑袋大小的石块上,发出了不大而清脆的对撞音。
这便是壮汉砸窗户玻璃时搬来的那石块。
石块上覆盖着半湿不干的泥点,泥点被砸得四溅,正好有几滴落在了梁才雪的左脸颊上。
梁才雪被吓得一激灵,双手快于脑子,迅速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但这细微的动静,还是被门前的两人注意到了。
矮个壮汉指着小幅度左右晃动的小蓬草,说道:“哥,那里有动静。”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地捡起了暂放在地上的铁棍,双手紧紧地抓握着,猫着腰,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地往那处逼近。
梁才雪瞪大了双眼,几次欲爬起往草丛后逃去,但由于长时间趴着,她才刚曲起一条腿,小腿竟是同时抽了筋!
这两名壮汉是龙田镇一家赌坊的赌头,实实在在的亲兄弟。
梁才雪的母亲王芝凤,自数年前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后,常年游走在常平县各大乡镇赌博,因此欠下了不少的赌债。
龙田镇的这架赌坊欠下的赌资,是为最大的一笔。
为了躲债,王芝凤东躲西藏的,有时躲在亲戚家,有时躲在快捷酒店里,有时觉得风头过了,又会回家住两天……说是狡兔三窟也不为过。
梁才雪刚上大一,从小学习就差,高考时毫不意外地考进了本省的民办三流大专——福安蓝天外语学院。
学校录取分数线低,生源差,管制又稀疏,因此逃学打架,拉帮结派的学生不胜枚举。
好在离家近,骑上十五分钟的自行车便可以到家了。且最初建校征用土地时,学校承诺给周边村庄福利——三年内,村中孩子不论高考成绩如何,都能被破格录取,且免去在学期间的学费。
梁才雪运气好,正好赶上了最后一年。
老师管不动学生,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在梁才雪班上的辅导员人美心善,有一回债主追到了学校,在了解完事情经过后,班主任喊来了保卫人员,并且请示上级领导帮忙出面调解,这才止了债主想“祸及子女”的想法。
王芝凤不在家时,梁才雪便住在学校宿舍。
母女俩时常电话联系,上一回债主追上门打砸,已经是一个半月前的事情了。
本以为他们逮不到人,应是松懈了,母女俩便想像往常一样回来住几天。
却不曾想,梁才雪回家,才刚将钥匙插进铁门中,就撞上了恰好来要债的人,仓促间,她只来得及牵着自行车,躲进了一旁的小蓬草丛里……
这要是被逮到了,非得被剥下一层皮不可!
梁才雪徒手挖出了脑袋边的大石块,紧紧地握在手中,小腿已经逐渐恢复了点知觉,她想着等会出其不意的虚晃一下后逃走。
草丛地里四散着玻璃碎块,梁才雪抓握着石块收回手时,左手背冷不丁被划了一道长口子,星星点点的血珠顺着伤口冒出,不知“罪魁祸首”是以往的旧玻璃,还是今天刚碎裂的残块。
手上沾着的褐色泥与红色的血液混杂在一处,何其狼狈。
几乎在同一时刻,高个壮汉左手刚拨开一小片小蓬草,二楼窗棂上蹲着的黑猫倏然“跳”了下来。
“喵——”
黑猫压倒了壮汉面前的小蓬草,因受惊而发出一连串尖锐的惨叫声,而后往小蓬草深处逃窜而去。
“见了鬼了!”
两名壮汉齐齐往后跳了三步,高个壮汉骂了句脏话后,觉得是出门没看黄历,走了霉运,终于带着弟弟,选择“收工”回家。
临走前,兄弟俩不解气的挨个用铁棍重重砸了一下铁门,给这“满目疮痍”的铁门,又新添了两个交错的新凹痕。
两名壮汉离开后十分钟,梁才雪才牵着自行车从小蓬草丛中钻出。
她长吁了一口气,心疼的看了眼铁门上新添的凹痕,连忙开了铁门进入了别墅。
梁才雪一路走向了二楼的卧房,这是独属于她的房间。因为房间位于小蓬草丛的中心,因此其间的窗户一直没被债主们砸碎。
今天的两名壮汉力气倒是大,以三十五度角斜斜地砸出,也能将老式雕花厚玻璃窗砸个稀碎。
两扇对开窗全遭了秧,梁才雪将窗户打开,用小刀清理了窗棂上的碎玻璃,又将落入屋内的碎渣给清扫干净。
她才刚将最后一点碎渣子拢进畚斗中,就只听身后传来了熟悉的猫叫声。
“哈——”
梁才雪回过头,果然在书桌上看到了,不知从哪处又窜回来的黑猫。
“黑仔,你回来啦?”梁才雪心下一喜,放下清扫工具后,来到书桌前,她轻柔地抚摸着黑猫油亮的毛发,“刚才多谢你了啊,摔疼了不?”
这是六年前“闯”进了她家的一只野猫,当时二哥还没出国,全家也不用东躲西藏的,家里有剩菜剩饭时,她就拿去喂猫,久而久之,黑猫就“赖”在了家里。
梁才雪为其取名“黑仔”。
家里剩饭的时候并不多,但黑猫抓老鼠的本事强,凭借过硬的本事将自个养得膘肥体壮的。
“哈——”
梁才雪才摸了黑仔第一下,它的后背弓起得更厉害了,毛发炸起,龇牙咧嘴地“恐吓”了数声,似随时要暴起抓人咬人。
梁才雪这才注意到了黑仔的状态不对,它甚至没理会梁才雪,只一味地朝着窗帘的方向叫,摆出攻击的架势。
梁才雪顺着黑仔的目光看去,忽而惊觉,原本被风带去了窗外的落地窗帘,竟是好端端地被归拢到了一边!
她处理碎玻璃时,便是如此情景了,也就是说,仅她进别墅的这几分钟里,有人藏在了窗帘里!
如此一回想,梁才雪的后背立刻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越是知道“真相”,梁才雪就越是觉得窗帘鼓起得太过了!
如此显眼的“异象”,她一定是眼瞎了,才靠黑仔的提示发现了!
“黑仔,你……肚子饿了吗?我……下楼给你找点东西吃……”
梁才雪的声音“渐行渐远”了,窗帘后的男孩暗暗松了口气,结果一口气尚未收回来,窗帘却被猛得拉开了!
“刷拉——”
梁才雪一只手甩窗帘,一只手高举着扫帚,二话不说朝藏匿其中的人兜头砸来!
“……”
男孩皱了皱眉,轻而易举地拦下了扫帚,随即长臂一捞,反手将其桎梏在了自己身前。
男孩一手抓着梁才雪的肩膀,一手捂住了她的嘴,随后将她的脸稍稍侧转过来,让其微仰着脑袋,正好能看清自己的脸。
“能不大喊大叫吗?”男孩好脾气地问道。
男孩十九岁的年纪,长相极是俊俏,面部轮廓锋利,五官笔挺,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机具攻击性,整个人显得明艳又张扬。
不似时下在年轻人中流行的,他未将短发全染成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只是象征性地挑染了一小绺头发,深紫的颜色,衬托得他的脸色愈发白皙透亮。
属于站在阳光底下能够反光的那类型。
不过,他的左耳上,很是“合群”地戴了一排的耳钉,左边的锁骨上,还纹了一朵鲜红欲滴的玫瑰。
男孩身上有股淡淡的苦草味,梁才雪天生不喜欢后天加工的香水等气味,尤其喜爱大自然原生态的植物清香,因此觉得这味道很是好闻。
梁才雪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他右眉峰处的一道小指长度的疤痕上。
许是年代久远了,伤疤微凸于皮肤表面,暗粉色的,颜色比周围的皮肤都深点,显然当时的创口不小,导致了色素沉着。
反观梁才雪,瘦瘦小小的,由于长期吃饭不规律导致营养不良,脸色发黄,好在五官不错,特别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极有神韵。
她梳着利落的高马尾,显得脸蛋更加小巧了。
勉强够上“美人”的行列,但珠玉在前,相比较眼前的这个男孩,她就黯然失色了。
由于呼吸不畅,梁才雪的双眼溢出了点水雾,她的小脸涨得通红,但皮肤底色黄,因此显得黑红黑红的。
梁才雪“呜呜”了两声,记起自己暂时说不了话了,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男孩将梁才雪的表情神态尽收眼底,戏谑地勾了勾唇角。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舒展开,待要将她放开时,在书桌上保持战斗姿势许久的黑仔,在又一声哈气后,猛得凌空弹跳而来,毫不留情的一爪子对着男孩犹如鬼斧神工的面门抓来!
男孩手握成拳抬手一挡,手背上立刻现出了一条十厘米长的划痕!
黑仔被他打飞了到了墙角,“嗷呜”一声后,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了。
梁才雪目光担忧的追随着黑仔而去,待得再寻不见它的踪迹后,转而怒视着男孩。
“……”男孩上半身斜靠在墙面上,左手搭住窗帘,受伤的右手则伸向前,提醒道,“小妞,刚才是我救的你。”
他的手背皮开肉绽,血淋淋的,看得梁才雪心惊肉跳的,但男孩好似满不在乎。
他像是在逗弄一只小猫,炸一次毛给一颗甜枣吃,不过比面对真·黑猫——黑仔时,要耐心许多。
“给救命恩人送一颗糖当做谢礼不过分吧?”明明是疑问句,男孩却是用肯定的口吻说出的。
梁才雪直勾勾地盯着他,并未回答他的任一句话。
男孩欺身向前,反客为主地伸像梁才雪的衣兜,从中掏出了一颗巧克力。
“这是米国的费列罗。”“哑巴梁”终于开了金口,解释道。
每隔半年,远在米国的爸爸哥哥们,就会寄一堆的东西回家,包括但不限于各类小零食,以及日常衣物等物什。
国外搞特价时,日用品都格外的便宜,且质量远胜于国内,因此远渡重洋寄回来的东西,绝对是划算够本的。
梁才雪经常低血糖,因此每天都会在兜里放几颗甜口的吃食。
男孩笑道:“谢谢了~”
“挺好吃的。”男孩拆了外包装,将一整颗费列罗扔进了嘴里,咬得嘎吱作响。
见梁才雪又不说话了,男孩扬了扬下巴,反问道:“小妞,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在你家吗?”
“不怕我是坏人?”
梁才雪:“你为什么在我家?”
“晒月亮。”男孩笑得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牙,牙齿上尚残留着褐色的巧克力,好在长相够打,并不咯眼。
夕阳刚刚完全没入地平线下,昏暗的天色尚未黑透,天上见鬼了才会出现月亮。
梁才雪对他敷衍至极的解释不置可否,别墅“家徒四壁”的,长期没人居住,没有半点值钱的玩意,能找到半块发霉的面包,已经算是老天保佑了。
所以,她并不太在意对方缘何出现在了自己家。
梁才雪略过了这个男孩主动引导的话题,冷不丁地投了一记直球:“我认识你。”
男孩:“……”
梁才雪:“你是沙弟叔叔家的南元哥哥。”
沙弟是齐岳村唯一聘请的环卫工,东区梁氏本家人,负责每日三石街菜市场的洒扫,以及全村上下垃圾桶的倾倒工作。
沙弟育有一儿一女,南元便是他的小儿子。
自王芝凤四处欠下赌债,东躲四处起,梁才雪鲜少住在家里,上一次遥遥见到南元,还是三年前。
“真是个俊俏的小哥哥。”
第一回见到他,是在约莫十岁时的年纪,只是一眼,她就不由得在心里发出了如此的喟叹。
这么多年过去,南元非但没长歪,长相反而更出类拔萃了。
两人的家虽然只隔了几百米的距离,但鲜少有碰面的时候,不过却不妨碍梁才雪将对方惹眼的长相熟记于心。
南元意外地挑了挑眉,不知是在惊讶对方认得自己,还是在惊讶,竟然有人对沙弟,也就是他爹,用上了尊称。
毕竟,扫垃圾这活,说好听点,叫环卫工,说难听点,是人人看不起的下等活。村里人,不管男女老幼,都称之为“沙弟”,倒是第一回听见有人后缀了个“叔叔”,怪稀奇的。
见南元不说话了,梁才雪还以为他在担心自己告发他,于是忙解释道:“我不会报警的。”
“老师说过,被动物抓伤咬伤了,需要上医院打狂犬疫苗,否则一经发病,必死……”
梁才雪照本宣科地将书本上的内容念出,结果“无疑”两个字尚未说出口,南元已经单脚跨上了窗棂,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似乎并不想好好地走门:“知道了,小妞。”
“你自己的手,也记得处理下。”
临跳前,他回头对她粲然一笑,明媚的闪了梁才雪的双眼。
梁才雪晃了晃心神,见他突然要走,想起还有话尚未说完,紧张之余心跳加快了,她向前跨了一大步,急匆匆地说道:“你是罪魁祸首,不是救命恩人,那颗石头是你丢下的。”
“……”
“坑害完我又解救我,所以我们扯平了。”
“……”
许是恶作剧完又良心发现,他才将传说有九条命的黑猫丢下,想来二楼的高度,用一条猫命抵,是绰绰有余的。
大抵是没想到她会“马不停蹄”地回这房间,猝不及防间只来得及躲进窗帘后的这一寸“小天地”里。
梁才雪最后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南元抬起另一只腿时,被窗棂绊了一脚,随之“哎哟”一声,头朝下,径直跌落下去!
“!!!”
梁才雪原地愣了足足三秒,随之脸色惨白,疯了似地冲向了前,待她扒住了窗棂,往下望去时,只见——
南元单膝跪地,稳稳地落在了小蓬草丛前的泥地上,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朝后抬起,头也不回地比了个OK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