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间,手术室的推拉门数次被打开,一个个病患陆续被护士推出,又被先一步等候在外的护工接走,家属们紧随其后。
临近下午一点,塑料长椅上的家属愈发少了。
南元已经从血站回来了,除了手臂上多了个针孔外,并未见任何不适。
梁才雪买了三份盒饭回来,医院门口的盒饭都不便宜,她为此多走了两条街。
梁昊仍在抢救。
南元崩溃地将双手交握着抵在额前,拒绝道:“我不饿。”
梁才雪劝道:“人是铁饭是钢,南元哥哥,你多少吃两口。要不等梁昊哥平安出来了,你却倒下了怎么办?”
梁才雪将盒饭往前递了递,南元猛地一推:“我说了我不吃。”
结果力道大了,盒饭被打翻在地。
勾芡过的黏腻汤汁溅了一地,好在老板打包得不错,饭菜安然无恙。
梁才雪怔愣住了,前排大姐见状,热心地掏出了一把卷纸递给她。
她道了声谢,蹲下身擦拭着地面。
“行了,先放着吧,少吃一顿不会怎样的,元哥跟我都没心情吃饭。”周玫故作无奈地将手上的那份盒饭放到了一旁的空座上。
南元也愣住了,他明明只是想推开那盒饭,竟是用了这么大劲吗?
“抱歉”二字卡在喉口,他默默捡起盒饭,掰开一次性筷子,几口扒拉完了饭菜。
下午四点,梁昊才被推出了手术室。
生命指征暂时稳住了,但还需在ICU中观察一星期。
术后,主刀医生详细介绍了梁昊的病情:
“病人脑部受损,有三处出血阴影,最大的一处血块已经开颅清除掉了,其余两处位置比较凶险,且淤血小,只能等待后期自我吸收……”
简言意赅,梁昊成了植物人,后期苏醒的概率为30%。
由于数日来情绪过于激动,周玫有先兆流产征兆,住进了妇产科病房保胎。
熬了三天三夜的南元,则去附近的快捷酒店开了间房。
快捷酒店环境极差,外墙起皮脱落,墙面斑驳乌黑,上个世纪八零年代的装修风格。
南元:“回家去吧,别跟我上来。”
梁才雪:“我送送你。”
酒店内没有电梯,两人顺着楼梯走到三楼,一路无话。
进了房间后,南元猝然转身抱住了她,咿呀作响的房门被强力关闭的瞬间,她就被抵在了内门上。
南元的一只腿抵进了她双腿之间,双手将她牢牢圈住。
梁才雪勉力踮起脚,才堪堪避过了尴尬的接触,身体紧绷得动弹不得。她吓得歪过头,避开了近距离的直视。
“不是警告过你不要跟我上来了吗?”南元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转回头,不容拒绝地吻住了她。
撕咬摩挲,舌尖抵死纠缠,她的眼泪混杂在其中,咸腥的血味盖过了甜蜜交融的津液,充斥在两人的口腔中。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势,她根本无法呼吸。
在她涨红了脸,快要背过气时,南元才缓缓放开了她,炙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她的面庞上:“这是快捷酒店,知道是什么地方吗?小年轻们做.爱时就爱挑这种便宜又实惠的地方。”
赤.裸.露.骨的话,他生气时,总是爱这般说。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两人挨得极近,他每说一个字,两人的唇瓣就要碰撞相贴一次。
触感真实又热烈。
梁才雪仿佛起了脑雾,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啜泣道:“南元哥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抱歉。”
南元回过了神,戾气褪去,终于放开了她,而后独自坐在了床头。
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一片草叶,塞进嘴中咀嚼。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背对着她解释道:“这叫苦地胆,止血用的。小时候被打出血了,梁昊的爷爷就捣碎了煲汤给我喝。这么多年习惯了,心情不好就喜欢嚼这东西。毒.品一样,有瘾。”
梁才雪的后背紧贴着房门,双唇破皮红肿,惊惧的神态尚未褪干净。
南元嗤笑道:“还不走?”
梁才雪用力抓了下双腿,几乎要隔着衣料,把细嫩的皮肉掐掉,而后她鼓足勇气走到了南元的面前,轻轻地抱住他,说道:
“南元哥哥,你要难过的话就哭一场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良久,只听南元眷恋地回忆道:“小时候我家穷,三天两头挨饿受冻,住在茅草屋里,就那种刮大点风,都能将屋顶掀飞的屋子。这还是勉强求伯父,在他家小田的边角勉强盖起来的十平不到的屋子。
田里地势低,每逢下雨天就涝,上头漏雨,下头积水。每到这时候,家里的锅碗瓢盆就齐上阵,地上桌上摆得满满地接水,雨水多的时候一家人还得往外舀水。
那回台风天,整个村子都淹了,村里最高地势的地方,积水没过了膝盖,我家的茅草屋整个被冲翻了。
我们连夜逃到了我伯父家,我伯父连门都没给开,转眼外头的水没过了大人的腰,于是我爸妈只能托举着我们往地势高的地方跑。
后来是梁昊的爷爷收留了我们,起灶给我们烧了热水,腾出了一间房给我们住。
台风停了,积水退了后,见我们没房子住,他就免费让我们继续住下去了……”
小南元跟小梁昊便是如此相识的。
小梁昊幼年失怙,他爹病死的那年,他娘就跑了,他跟爷爷相依为命。好在爷爷有手艺,是名锯匠,日子过得还不错。
小梁昊待小南元像亲弟弟一样,经常投喂他。后来爷爷每回做吃的,都习惯做三份,免得孙子再跟他讨要元宝的那份。
小梁昊小了的旧衣服,也都给了他。自此,小南元再没挨饿受冻过。
有人嘲笑欺负小南元,小梁昊会挺身而出,尽管他嘴笨又不擅长打架,时常挂彩回家。
沙弟要打小南元,小梁昊就立刻喊来爷爷,只要爷爷出面,“寄人篱下”的沙弟立马就老实了。
很快小南元学会了反击,他的拳脚功夫比小梁昊强多了,不仅是小孩们没敢再欺负他了,在有一回沙弟被咬掉半边脸颊的肉后,都甚少敢揍他了,直言他是养不熟的狗崽子。
爷爷没有兄弟姐妹,不大看重钱,在小梁昊的死缠烂打下,没几年就折价将一半连廊房卖给了沙弟。
小梁昊拍着胸脯,对小南元自豪道:“你现在也有家了!”
时至今日,这幕场景都深深地触动着南元,要知道,那只是小孩受伤难过时的一句戏言罢了,他却当了真。
可惜好景不长,梁昊十五岁那年,爷爷也因病去世了。
半夜暴毙的,甚至没来得及留下半句遗言。
唯一的亲人离世,南元本以为梁昊会颓废,会不知所措,但草草埋葬完爷爷后,梁昊就振作起来,继承了爷爷的锯匠手艺。
以前爷爷教了他不少,但他贪玩又手残,学得并不精。果不其然,尝试了一阵子,赔了点钱后梁昊就自觉收手了。
后来他到处打工,独自摸索出了点路子后,又带上了南元。
跟小时候一样,他是探路的大哥哥,南元被他保驾护航地牵引上一段,总是能后来居上,反过来保护他。
……
梁才雪静静聆听着,类似的话,她刚从周玫那听完。
情真意切的语句,感动之余,剩下些许恍惚与难过。
论及感情,比不过就比不过吧,反正她也要出国了不是吗?她对他的感情,同样经不住现实的考验。
这桩重大漏电事故的起因并不复杂。
最近南元他们接了个大单子,给乡下的一位雇主全盘铺设新房电路。雇主急着住进来,加了一笔钱要求赶进度,于是每晚他们都干到十一点才收工。
那天雇主临时起意,要在浴室加装个浴霸专用电路。
晚饭时间,刚巧浴室的电路铺设至一半,无法中途停下,于是南元主动留下善后,让兄弟们先停工去吃饭。
梁昊声称暂时没胃口,主动顶岗。
梁昊跟周玫吵架了,冷战了好几天,这事南元知道,于是他并不勉强,打算等会带盒饭回来。
结果饭吃到一半,他就收到了梁昊触电进医院的消息。
原是雇主在雇佣电工前,曾私自牵拉电线偷电,并未拆除的情况下,未另行告知南元他们。
电线埋在了预留的线槽外,因此并未被发现。
私自牵拉的电线集中在浴室里,导致了严重漏电事故的发生。
每段电路铺设前,电工都应该用电笔检测是否有漏电情况发生。许是那天梁昊心不在焉,忘记了这个步骤。
那段私自牵拉的电线,安全系数极低,也不排除测试完后,施工过程中突然漏电的情况的发生。
抢救的这三天,与雇主的责任划分还在扯皮中。
雇主声称梁昊违规操作,并不愿意支付当前与未来高昂的医疗费,只想一次性支付五千元了事。
“如果那晚留下的人是我,这事就不会发生了。要躺在医院的人是我多好?”南元的嗓音沙哑而颤抖,隐隐带着压抑的哭腔。
“以前爷爷在世时,就时常跟我说,‘梁昊这孩子傻大个,又笨又蠢,做事没头脑,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元宝,你要多帮衬帮衬他,别叫他掉沟里去了。’
现在昊成了植物人,要是夜里梦到爷爷,我该怎么跟他解释?他是不会原谅我的。”
“南元哥哥,这事不怪你,没人能预知祸事的。”言语的安慰太乏力,梁才雪只能给予他实质的拥抱。
静默了半晌后,梁才雪忽然想起关键性的事问道:“对了,南元哥哥,你们找律师了吗?”
南元摇头道:“等昊的病情稳定下来了再找。”
梁才雪:“我的婶婶认识大律师,是律师界赫赫有名的张克策,我可以帮忙联系看看。”
“雇主私拉电线偷电的证据,你拍下来了吗……”
梁才雪询问清楚所能想到的,各种兴许能充当证据的信息后,就马不停蹄准备回家了。
叔叔婶婶跟王芝凤的关系并不好,梁才雪只小时候见过他们。
十年过去,记忆已然模糊。只记得两人的容貌堪比电视明星。
那时候,婶婶在家独自带孩子,还在三石街上开了家卖杂货零食的九毛店,叔叔则常年在禾泰县搞工程。
后来,婶婶跟人合伙开了家连锁美容院,美容院红火后没几年,就举家搬迁去了禾泰。再后来,她就再没见过叔叔一家了。
这几年,美容院分院在福平省越建越多。今年,婶婶更是自创了美容院品牌,叔叔的工程队规模也越来越大了。
她偶尔能在新闻节目里听到两人的只言片语,新美容院的广告更是铺天盖地。
婶婶未必记得她,贸然请求援助不一定肯答应,但好歹得试试。
梁才雪即将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只听南元问道:“小妞,下回你还来吗?”
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但又恰好能让她听到。
“咔哒”一声,房门关闭,这句话被阻隔在了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