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江南人家植柳栽桃,京城人家更喜欢在庭院栽植高大、优美的流苏,每年四月便可见“树覆一寸雪”的人间美景,薛府也不另外,更何况薛府的庭院十分宽敞,于是庭院东西两侧各有一株流苏。
此刻,春日阳光温柔地铺洒庭院,照射在青石地面上,流苏沐浴着暖阳,枝丫舒展,绿叶随春风摇曳,聚伞状圆锥花序隐隐生发,空气中隐隐飘散着青草味儿。
姜如月一只脚刚踏出东厢房,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一名头戴乌纱官帽、身着深绯色官袍的男子,挺拔地站在庭院中央,在阳光和深色宽大官袍的衬托下,更显得他容颜如玉、身姿如松,仿若观音坐下的仙男降临,鹤立鸡群也莫过于此,嘈杂的庭院里人数众多,她的眼里却只装得下他。
浓墨的眉眼、深邃的眼神、高挺的鼻子、轻抿的薄唇,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姜如月的眼眶渐渐泛红,眼泪在无限积蓄中,她赶紧低下头,合上眼眸,尽力克制住如潮水般欲将其吞没的低落情绪。
辛娘子迟迟未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转过头,却看到徒弟耷拉着圆圆的小脑袋,像一只淋了雨的可怜小狗,一只脚在房外,一只脚在房内,要出不出的,甚是怪异,她赶忙问道,“鸢时,发生何事?”
姜如月心虚地揉了揉眼睛,捏着嗓子说道,“眼睛晃了太阳。”
“你这孩子,是太阳晃了眼睛吧,稍缓缓,就快些跟上来罢”,辛娘子失笑道。
姜如月小鸡啄米似得点着头,深呼吸几口气,逼迫自己目不斜视,只垂下眼睑看着前方的地板,调理心绪,准备下一场尸检。
“尸检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疏忽不得,怠慢不得。”她在心中这样告诫自己。
“清心若水,清水即心……我义凛然,鬼魅皆惊……天高地阔,流水行云……至性至善,大道天成。”最后,姜如月甚至默诵起了清心咒。
徐斯年感受到一道热切得仿佛要射穿他的目光,但只停留片刻,转瞬即逝,等他回望过去,却看到令人忍俊不禁的画面。
一位小娘子,挽着简单的单螺髻,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皙的脸颊旁,围着面巾,穿着深色窄袖衣衫,背着袋子,垂着脑袋,一只脚屋里、一只脚屋外那样站着,做事迷迷糊糊的样子,应当年纪不大,许是今日负责女尸勘验的仵作帮手之流。
看着她像一只小鹌鹑那般,缩着脖子,往前走,徐斯年的嘴角不知不觉间扯出一丝弧度。
突然一双手出现,挡在徐斯年眼前,并晃了晃,“什么样的美人把我们冷如冰霜的徐大人给迷得走了神,以至于他最得力的助手到了,都不曾发觉”。
徐斯年拿出五分力道,扣住来人的手腕,并扯了下去,淡淡道,“段玉,别胡闹,小心挨罚”。
“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快松手,痛痛痛,嘶……”段玉一边说,一边哀嚎着。
见他吃到教训,徐斯年松开手,背到身后,气定神闲,“给你涨涨记性,省得天天上梁揭瓦”。
段玉看着泛红的手腕,哭诉道,“大冰块,你要谋杀小爷吗,你看看,小爷的手腕都红了一圈,我爹都不曾如此待我”。
“景王将你托付于我,我自然要替殿下好生教导你”,徐斯年义正言辞。
段玉口不择言,“不懂怜香惜玉的家伙,亏得温柔贤惠的徐国公夫人为你的亲事操碎了心,依小爷看来,你是注定要当孤家寡人一辈子的”。
听到徐国公夫人的名讳时,徐斯年眉心跳了跳,但神色无甚变化,严肃道,“段玉,现在是办公时间”。
说到正事,段玉立马严阵以待,听话地跟在徐斯年身后,往东厢房走去,仿若方才如稚子般耍横的人并不是他。
姜如月眼观鼻,鼻观心,跟在女武侯和辛娘子身后,往后院焚尸地赶去。
直到跨过后院的门,再也感受不到背后灼人的目光,她才抬起头,舒展身体。
心里两个小人一直在打架,一个小人说:“刚刚他在看我耶,是认出我了吗”,另一个小人反驳道:“少自作多情,他早就不记得你了”……
姜如月甩了甩脑袋,欲将繁杂的思绪清理出脑海,只得再次默诵起了清心咒,不知默诵到第几遍时,耳边传来辛娘子的声音,“鸢时,来看看环境”。
原是面前的屋子便开始有了火烧的痕迹,姜如月赶忙走到最前头,带着女武侯和辛娘子一间一间地查看房间烧毁程度,重新投身办案的她,总算恢复了往日认真专注的模样。
薛家后宅的布局十分简单,就是一排后罩房,被焚死的桂嬷嬷住在最东边那一间。
姜如月等人,一路朝着东走,越往里走,房子烧毁得越厉害,直到来到最东边的一间,门窗桌椅被灼烧得全然看不清原本的面貌。
虽然火势已灭,但作为烧得最厉害的一处,几人方一踏入,稍不留神,便被余烟迷了眼,呛了喉,咳得眼泪鼻涕横流,好不狼狈。
“大家都小心些”,女武侯难得开口。
姜如月仔细观察着房内面目全非的床榻、桌椅、箱笼、横梁,须臾,她对着女武侯和辛娘子道,“看床榻上方的横梁,是不是较别处烧得更厉害些。”
女武侯和辛娘子闻言,围了过来,目光在东西方横梁之间游走,纷纷赞同道,“确实如此”。
女武侯道:“小娘子的意思是,此处便是火烧源头。”
姜如月瞄了一眼辛娘子,见她事不关己,只得硬着头皮分析,“不错,方才我们一路走来,自西向东,房子一间比一间毁得厉害,而烧毁最厉害的这间屋子,又属床榻上方的横梁毁得最厉害,此处应是起火源头。”
女武侯点着头颇为认同。
有了方才七窍流血的女尸做比,被大火烧得焦黑的尸体就显得不那么可怖了。
姜如月走向床榻方向的焦尸,蹲下身子,先观手脚状态,再掰开口鼻查看。
辛娘子一直在旁观着徒弟的一举一动,好及时搭手相助。
一刻钟后,女武侯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如何?”
姜如月思索片刻,回复,“尸体覆在碳木之下,应是在屋内被焚死;尸体手脚蜷缩,口鼻内大量积烟灰,是活着被焚死,而非死后被焚死”。
辛娘子问,“火烧时辰呢?”
姜如月回,“如今京城百姓筑屋所用木材本身较为耐火,不少富贵人家在横梁上用些耐火涂层,依徒儿观察,薛府后罩房的横梁皆用了耐火涂层,因此通常火烧2至3个时辰,甚至更久,横梁才完全坍塌,如今这间屋里的横梁并未完全坍塌,起火不足2个时辰。”
辛娘子满意地点着头,满眼欣慰,赞赏道,“不错。”
身后传来几道脚步声,姜如月眯着眼向门口望去,只见一身深绯色官服,一身深绿色官服,两道身影背着光,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来人亦是对余烟掉以轻心,一时不察,咳嗽起来,只能挥着手,试图拂去烟气。
“咳咳咳,好呛”,段玉道。
“谁叫你做事总是毛毛糙糙”,徐斯年淡淡道。
段玉被烟气憋得脸红,懒得与他争论。
而姜如月早在看清来人后,便敛首,像个鸵鸟。
徐斯年余光瞥到姜如月,认出是方才那个滑稽女子,活脱脱一个鹌鹑样,有些不明所以,这女子竟如此胆小吗?那是哪里来的胆子验尸体?难道人比尸体还可怕吗?
女武侯认出来人,忙上前行礼,“徐大人,如今我等方尸检完毕,明日定将验状呈至大理寺。”
徐斯年点了点,问:“两具尸体的死因及死亡时间都验明白了?”
辛娘子往前一步,据实回禀。
姜如月继续充当鸵鸟,静静地听着他们对话,她心里想着,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有些冷漠,却又给人莫名的可靠感,渐渐地开始神游太虚。
“鸢时,怎么发上愣了”,辛娘子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嗯?”,姜如月疑惑地抬起头,朝着辛娘子的方向看去,不期然地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若一汪深潭有着将人吸附进去的神秘力量,她赶紧移开视线。
徐斯年蹙起了眉头,他如此可怕吗,这女子怎得又像是被吓到了,方才明明放缓了说话语气。果然,女人心,海底针。
“徐大人,小徒经事少,多有得罪,还望海涵,我等先行告退”,辛娘子郑重说道。
徐斯年道:“无妨”,他倒是不会跟小女子置气。
姜如月总算回过神来,忙跟着女武侯、辛娘子一同行礼、告退,走出屋子的步子慌慌张张的,她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与他再次相见着实打乱了她平静的心弦。
看着姜如月差点绊了自己一脚,徐斯年微微摇了摇头,从未见过如此胆小如鼠的女子。
段玉怼着大脸盘子,靠近徐斯年,吓得徐斯年忙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被碳木绊倒,冷声道:“胡闹”。
段玉切了一声,揶揄:“谁胡闹,小爷是看你的魂儿都快被刚刚那女子勾走了”。
不可置否,徐斯年径直走向焦尸,扫了一遍尸身,看着黢黑的手腕、脖子,拧起了眉,又蹲下身子,观其头颅。
段玉跟了过来,问:“有什么发现?”
徐斯年答:“无”。
探完头颅,无一发现,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他指着头颅下方的地,对段玉说:“你,给我挖这下面和附近十寸地”。
“很脏”,段玉嫌弃道。
徐斯年一个眼刀子飞去,段玉只好认命挖起碳木、碳灰来。
须臾,“啊啊啊啊,有发现,有发现,你小子真有两把刷子”,段玉兴奋地喊着,把挖到金矿还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