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低低垂下,山木林音清清。
半晌,殷漱才回过神,那名男子到底是不是桃花神?算了,也许是个纯路人。
她盘花转径,避树离藤,行了几步,见一座十丈高的红衫林,一条山路,遂沿着山路行去,走过一里,抬眸看时,却见一棵红衫树耸入云霄,被云荡得高不可测。看那红衫树时,树里藏着一个破洞,洞门浴在山雾中,洞门上有一面桃花牌额,上有四个木字,题着“桃花神殿”。殷漱行得三十步,进入树洞,再看时,一座桃花神殿,已是经年磨蚀样。入得殿门,忽觉凉风涌面,灵识一振。虽是宝殿,好生崩坏,像一座地宫的血管。
浮雕烂塌,壁画崩折。天窗生满乌苔,祭坛都长黑藓。有石几、石龛、石苞、石柱、石塔、石瀑、石佛的千石台,结着蛛网。青铜神龛罪尘沉沉,浑如在千年深渊之时。桃花神像荆刺挤身,好似困于冬台。诸天万界没料,怀中虫鸟搭脊。圣景台奇斜,见蛛化朽。香积厨彩像祭虫,青铜符上生殃咒。
殷漱寻思,消失的桃花神殿就藏在这里吗?
直入殿道看时,只见满地都是蝙蝠粪,桃花神像也快崩塌了,圣景台下停着数尸。殿外异声传来,来人会是谁呢?殷漱把结音锤就前搠着,细细一听,过殿之声很轻。顿一会,也没响声,闻到一种奇味,像一种酿久的香料。
殷漱避到圣景台,化作一只尸手。
那香人扑进殿了,愈来愈浓,“嘶嘶嗦嗦”。
殷漱心想,这到底是什么味?像炉香,像香烛,像菌味。
香人解开包袱,拿出香水瓶,找到第一具女尸,把包袱放在女尸旁边,香人在倒尸油,送给十具女尸。
殷漱想着,这里偏离城中,便是制香,也方便不了多少,猛闻得一阵奇香,想打喷嚏,憋回去了,抬头看时,香人走了。
殷漱提出尸手,踅过殿前,再次看时,只一抹淡淡的残影。
刚要回殿,见十个轿夫、十个引路人、十个奇服模特、十个“担灵”、十个备用人、十个抬空棺的、茶楼的胡老板胡栋栋、卖馒头的吴师父吴佚、街头的欢婶等涌来,一个个脸冒好奇。殷漱寻到后殿,闪身一避,避去圣景台。
众人见四周巨柱残残,到处摸看。
方才那个紧过裆子的轿夫竟是一只独眼龙,独眼龙道:“这就是桃花殿,它如何恁地败落?”独眼龙直入殿中时,遍地都是蝙蝠粪,神龛的龛门没锁着,底座、龛楣、龛内台阶、龛内屏风都织着蜘蛛网。
其余轿夫早把灵轿停在地上:“过往来找桃花神殿的人,竟然都没发现遗址,原来它藏这儿了。”
独眼龙回到神龛看时,底座也烂了,龛脚都见损了。众人提了树枝,把脚步放慢,都在桃花神像的面前,到处寻宝。寻到后面一间偏殿,见几座罗汉坐地,金体斑驳。
独眼龙道:“这座神殿好没道理,引我们来寻,没一个宝贝。”
胡老板摇手道:“抬轿的,你不要高声说话。”
独眼龙道:“我是轿子下面打工的人,要讨顿饭吃,也不容易,找个宝贝,有甚利害。”
茶保道:“抬轿也不是糟糕的事。”
吴佚道:“俺们都是来送丧的,不要胡乱说话。”
茶保道:“他是送阴灵的人,我们合当配合他找宝。”
独眼龙道:“这儿一个大去处,量它一个桃花神殿,怎得没甚宝贝。”
吴佚道:“这儿不是个安全的去处。俺们只因出丧被一群秃布奴引来,来此避难,你们别把这儿有的没的都毁坏了,我累的走不动了,只在这里过一夜。”
独眼龙正找间,猛闻得一阵香,提了棍子,摸入最大的偏殿,踅过帘后,打一看时,见一堆酒坛,个个盖着布盖,香腾腾飘将出来。独眼龙揭起布盖看时,闻着一坛香,骂道:“如今现有一坛一坛的酒,何故不满足?”独眼龙口渴,没奈何,见酒要喝。
吴师傅道:“这些酒挺丰富的啊!”
茶保道:“可不是嘛!”
胡老板道:“这些酒都是陈酒啊!”
胡老板道:“怎么还有一些空坛子啊?”
茶保道:“老板,肯定被喝了呗!”
胡老板道:“这些酒都是谁酿的啊!”
茶保道:“肯定是桃花神官显灵啊,这酒这么香啊,谁先喝,谁先喝啊?”
这时,有个闲轿夫端起酒坛,揭开封口,仰头就喝,道:“我天呀,这个酒水,润死了!”
众人见他喝罢,道:“我这舌头儿都没这么爽过。”
个个心痒。
闲轿夫道:“酒坛这么多,就数这坛最好喝啊,你们信吗?”
胡老板道:“有什么不信?”说着捞了两坛,腋下夹坛,颇显难耐。
殷漱旁观着,见瑚瑚跑上前去,已在拦道:“你们太无礼了!”
独眼龙道:“别赖在这儿碍事!”
瑚瑚伸手抓他,固执起来:“亏你们还是成仙的仙人,公然窃取他物!”
那些人也寻出酒坛,嘴里叫香,都抢过酒坛了。
只见神龛边上一处破漆神台,上面见些灰尘。独眼龙见了神台,急中生智,倚了棍子,就地捡草,揩去神台上的灰尘,伸手掇起大酒坛,把大酒坛往神台只一倾。那些人都来抢喝,众人互推互挤,倒的倒了,摔的摔了。独眼龙弯腰,把嘴来吃酒。
大抵喝了太多,个个脸上犯红,唯有欢婶一口没喝,偏看瑚瑚。
吴佚才喝几口道:“我等半日没吃水,喝了几口酒,缓解了。”
茶保道:“抬轿的,你不去找宝贝了,跟我们抢喝的。”
独眼龙听得此话,也不吃酒,休坐旁边。
良久,独眼龙闲心上来,要给众人讲故事:“我给你们说说,绿槐村的事情,绿槐村有个姓疍的人家,平素喜欢干农活儿,有一年夏日,疍家种的树莓熟了,收割之后,堆在田陇边上的篮子里。当时有一群修图师硬要买树莓去绿槐村的桃花神殿临摹桃花神像。疍公便去接他们,但是,邻村有偷树莓的,疍公让家丁连夜把树莓装进板车运往加工场。而疍公独自留下来,一边拿着长矛在野地里巡逻,一边等着修图师。天黑赶路的修图师要洗一百次的手,再去临摹桃花神像。疍公去山林接修图师,还真见到修图师,修图师一头走,一头给桃花神烧纸钱,大家都听到一些奇怪的动静。有的抬头查看动静,有的握着铜钱,吓住了。前方见黑的山林,林中都是一些诡声,像女人发出“呀呀”声,这几个人吧,害怕起来,手里的那些铜钱像火苗子一样,散到空中。忽然,有一个修图师的鼻子裂开了,喷出白沫,倒在地上。修图师被他吓到了,撒腿就跑,像中邪一样都跑散了。他们跑到三危河的河边,见一人低头于河边刨棺,有一个胆大的修图师和疍公上前打招呼,修图师去摸摸对方的后背,对方转头,一丈多高的大鬼,大鬼长着乱蓬蓬的葫芦发,一口咬住修图师的鼻子,其余的人受到惊吓摔河里去了。”
胡老板伸手,拍一下独眼龙的肩膀。
殷漱看见瑚瑚靠近圣景台的柱子。
胡老板道:“逗小孩儿啊,抬轿的,你喝点酒渣子就编故事!”
独眼龙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那桃花大鬼会在河边刨棺,装人来吃,我亲眼所见的。”
胡老板摇头道:“哎呀,你还亲眼所见,你那只眼睛瞎多少年了,死人都能看成活人。”
独眼龙拿着棍子锤地说:“黄虎,我跟你抬轿子抬了这么多年了,人家都来杠我了,你也不维护我。”
胡老板摇头,听不下去了。
吴佚道:“行了,别吓到人家姑娘了,你咋跟他一样呢?”吴师傅从包袱里掏出馒头分给胡老板一块了。
黄虎道:“大家在这鬼地方是够憋屈的,天亮就是奉神节了,忍忍吧!”
黄虎看着灵轿,查看里面的骨灰盒,他透过轿帘,看向殿外,殿外电闪雷鸣。
门口进来一个守林人,他提着马灯,进入殿里,摘掉斗笠,把斗笠挂在墙上:“这闪电都冒烟了也没见落下来啊,诸位今天够累,好生休息一场吧!”
欢婶道:“我摊子还没收呢!”
胡老板道:“对呀,虽说明天是奉神节,可是我的茶楼那可不能没有我啊。”
吴佚道:“外面都是秃布奴,这咋整?你们回去?”
守林人道:“你们要有气呀,就冲出去啊,”他翘翘拇指头:“我还不想跟瘟兵处一块儿。”
殿外,红斗篷来了,列队而站,号角大响,却被牛翚阻止了。
只见领神司率领瘟兵进殿,兵丛里押着那一名神仙居的小喽啰鲁近,身后十人扛鼎。
进殿,一个红斗篷伸出一脚,踹一下守林人的臀,守林人被踹趴在地。
殿内众人俱站起来,有些害怕,黄虎后退一步,躲到胡老板的左侧和茶保站在一起,众人看向门口,拱礼:“拜见牛舍王。”
牛翚冷脸而入。
曹高道:“前有神仙居的鲁远,今有神仙居的鲁近与瘟水舍为敌,已被捉拿,”只见两个瘟兵押着小喽啰鲁近上来,曹高继续道:“此人罪责巨大,故得神启,活饲于鼎。”
众人见怕。
小喽啰扬声:“瘟水舍残暴不仁,罪大恶极,历任掌衙慑于你们的淫威,成为你们的走狗,我哥哥鲁远为欢都鞠躬尽瘁,死而无憾,我只恨不能手刃毒神。”
曹高指着他:“大胆鲁近,你死到临头还妖言惑众。”但见两个瘟兵押着一个小喽啰进殿,瞥见瑚瑚,曹高道:“看什么,你们不认识他吗?都把门给我看好了,现在开始,谁都不准给我进出。”
瘟兵道:“是。”
曹高恭着牛翚,牛翚找了一条石凳坐定。
吴佚悄悄道:“神仙居专门对付瘟水舍,这下有他苦头吃了。”
胡老板道:“我跟你都说啊,千万别吱声。”
曹高长吐一气,另外一个瘟兵拿起鞭子就去抽打小喽啰,打得他趴在地。
曹高道:“都听好了,不怕告诉你们,如今这些神仙居的反抗者都被我们给端了,那些漏网之鱼都伏法了,今晚谁要是闹出动静,明日拿他祭河。”
守林人在旁边捡酒坛。
牛翚道:“待会跟兄弟们说一下,这帮人盯紧了。”
曹高道:“王,你就放心,都说过了,这些蠢蛋,不敢造次。”
吴佚道:“你说怎么还碰见瘟兵舍?”他摇了摇头。
黄虎道:“忍忍吧,备不住一会儿就天亮了。”
吴佚道:“这还能活命吗?”
黄虎道:“别吱声。”
柱子旁的一个醉酒的独眼龙猛叫:“黄虎,快走啊。”
众人吓一跳了。
独眼龙道:“我刚说到哪了,说到桃鬼刨棺了吗?”
曹高刚要骂他。
牛翚抬手:“给他继续说。”
“是,”曹高领命。
胡老板道:“抬轿子的,你打住吧,先想想今晚咋整吧!”
欢婶道:“不要整出动静了。”
黄虎道:“没事儿的,不要自己吓自己。”
独眼龙道:“黄虎,我都说了,三危河不能去啊,那地方闹鬼啊,你咋不信呢?”
胡老板连忙过去,堵住他的嘴巴道:“牛舍王,他喝醉了,抬轿的,你睡你的觉。”
黄虎推了推胡老板:“行了,你也别吵了。”
欢婶道:“五年前,我去绿槐村进布料,但是我在那里听的故事和他说的不一样!”
独眼龙多嘴一问:“哪里不一样的呀!”
瑚瑚怯怯转身,挨着柱子。
曹高给牛翚递酒,牛翚命欢婶继续说下去。
欢婶道:“不是桃鬼刨棺而是有一个叫疍冶的木匠娶了一个桃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