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将乔装去三危河。
连山奈耿直地吐槽一句:“百里浪,你的寿衣好丑啊!”
殷漱给渡厄星君觅来一件上身宽松的寿衣,抬眸笑了:“渡厄星君不三不四起来,谁也不敢近前了。”
渡厄星君看她一眼,要系扣子,百里浪抬手一拦:“渡厄星君,这寿衣如何扣?要扣几个扣子?若是扣错了,不就被发现是冒充的吗?一来一回,突生变故,我来帮你扣,”说着上手。
裘惜正道:“这是人死后穿的,都是扣单数,你们是不死的仙人了,盘个吉祥,就扣双数吧。让好端端的女子穿寿衣,多少够损,不吉不祥。”
百里浪走近他,一拍他的后脑门:“你怎么这么迂腐呢!凡事不要认绝,譬如,这些寿衣,为人仙者,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也穿不上一回啊,难得穿一次,也是不错的体验,你们道,对不对啊。”
裘惜正冷冷地道:“好兄弟,好心态,这种体验,还是让给你了。”
百里浪思付一下,轻轻地递给殷漱一个眼儿:“妹妹,你不愿意,咱们还换回去?”
殷漱摇头:“这身十分好了,就不用麻烦来麻烦去了。”
那边,连山奈脸色铁青,抓着寿衣,扔向百里浪的手里:“我是连山庄大小姐,怎么能穿这种东西?”
百里浪听她发完牢骚后,才出声,道:“就你事情多,就你最麻烦,你不要跟过去啊。”
连山奈提步走去,硬生生扯回寿衣,众人当场就听到几声裂帛,想阻止却来不及了。
连山奈嘲笑百里浪的身材,百里浪抬腕扬袖,欲敲杆去吵她。
裘惜正道:“你们不要吵了,你们误了时辰就赶不上了。”裘惜正是略懂仙术的人,那三危河的桃花神发癫时,百里浪哪能指望他上场,那岂不是一起送命,卖一送一的赔本生意!
半炷香后,众人出馆。
四人很快追上灵轿大队,灵轿的轿衣通体发红,仙泽蓬蓬散天街,粉光照万里如虹。这位绿槐村仙人的出殡当真灼眼,上哪里能够看见这样的出殡场面,欢都城中有三千三百六十座仙街,二千二百座店门,还有三百三十六条红楼巷,七百七十二座丝竹坊,各处的美妖地仙都来目送。
不多时,走秀大队经过闲田螺地,过芦穿林,烈风照面,灵轿行于曲路,晃晃癫癫。
忽然有一个轿夫,颤颤肩膀,紧紧裤子,似有难言之隐,其余轿夫不敢大意,轿夫强压心气,故意脚下,踩滑石头,棺轿一歪,众人倒抽一气,便见一顶棺轿剧烈地抬晃起来,殷漱看见放在灵轿里的琉璃烧女子稍稍前倾,再倾一些,怕是又要掉出来了,掉得惊天动地。
灵轿一停,前后的人撞着撞着,就要撞在一起了。果然,听到轿夫低低骂了几句,骂得难听,其余仙人静观。
渡厄星君:“还要跟逝棺走多久?”
殷漱道:“再忍忍,不多时就到了,渡厄星君,莫忘记我跟你提议的事情,你可要保护好她,前面拐角,你们先去。”
渡厄星君不满填目,碍于同途,只得答应:“嗯。”
连山奈道:“殷漱,我一定会找到它的。”
百里浪抢身道:“你们在说什么?”
殷漱道:“我第一次见这样的送丧大队。”
百里浪道:“没见识过吧,我见过许多地方奇葩的葬礼,有的地仙去世,扔进妖族里给妖虫撕咬,把咬碎的骨灰,拌进仙汤里保存,分给仙民,日常饮用。还有一些地方,会把亡者的骨灰,做成不同款式的烟火,散到空中。还有一种,把亡着的尸体割成多块状,分给族人充饥。”
殷漱道:“作为仙肉也是罪。”
连山奈道:“没办法,佛不渡穷仙,没能应劫的地仙,将来凑合着死吧。”
百里浪:“……”
四人互看一眼,想到仙肉,没奈何。
不多时,轿子稳当起来,轿夫却换了一波,连山奈跟着渡厄星君离开了,百里浪并不关心。
半晌,灵轿止休,照样上路。林中传来刺耳的音,像利刃剜耳,扩向四周。
殷漱眼都不眨:“百里浪,你听到了吗?”
“什么?你说唢呐的声音。”
殷漱摇头:“不是。”
林中传来悠悠阴阴的情音,时而轻柔,时而微妙,高高的草丛裱住众人的半身,大家停步。那温柔不休的情音越来越响了,忽远忽近,天空下、水岸边、草野里似有一个怨妇在说话,也像一只鹦鹉在初次学舌。
殷漱道:“你们听到了吗?有人在讲情话?”
有人道:“不是情话,那是笑丧。”
有人道:“亡者的家眷在笑丧。”
百里浪左右张望:“他们一路都不哭不笑,怎么快到了,反而大笑起来了。”
有人道:“在三危河献仙,必须有“唱笑”,否则按照欢都的旧俗就会被视为不孝。若是哪家亡仙在黄泉路上没有响彻天地的笑声相伴,那放在方圆数百里都会沦为笑柄,其子孙后代也要被视为不孝末仙。”他们继续走。
百里浪道:“欢都的仙人非常奇怪,风俗也非常奇怪!”
殷漱摇头:“好像不是,还有别的声音,你们仔细听。”
百里浪问:“是什么声音?”
只见前方黑压压的草浪,草窝发出诡诡的“嗖嗖”,绿葫芦轻轻颤动,绿葫芦挨近灵轿,灵轿猛地一震像被扒衣服的姑娘,绿葫芦一头钻进轿窗,猝不及防被轿夫一把扯出轿门。
众人受惊!人群骚动!
百里浪撇头:“那是啥?”
十个轿夫在轿子旁边怒骂:“谁招来的木乃伊!”这木乃伊就是孽气冲天的秃布奴,殷漱倍感不妙。
百里浪道:“好像来了很多只?这是来抢轿子?”
引路人、奇服模特,“担灵”者、抬棺材人都在骂秃布奴。
那草浪中一双一双长长的浑绿的枯手,扒开草墙,慢慢爬出来了。它们收紧沉重的麻袋,将袋口扭作一捆,托在肩上,扛着重重的麻袋自行走来。
殷漱道:“不是来抢轿子的,是来抢仙体的!”
百里浪道:“麻袋都备上了。”
有人道:“拿着麻袋,怎么不去盗坟。”
有人道“给我看看,这些个秃头鬼,想偷骨灰了?”
有人道“这不是晦气,这些东西扒祭品。”
殷漱万万没想到在欢都还能遇见这种喜欢吃仙的秃布奴,大家方才“笑丧”,眼下都在想怎么对付一群发着绿霉的盗奴。
一对一对幽幽绿眼包围过来。
众人摩拳擦掌,准备大杀一场。
百里浪暗暗一思,难道这么多的地仙还会害怕一群捡破烂的盗鬼。
殷漱思量,微微抬手,洁白的脖子上露出了蜜蜡色的结音锤,那结音锤自觉从她的脖子上滑下来,凝成一条龙息石绳,龙息石绳像小孩的辫子,从殷漱的掌上蹿出去了。
灵轿猛地压地,方才端坐轿中的琉璃烧女子竟是这一次灵化了的仙人的骨灰。
那结音锤百般变化,时而伪作尖斧,时而伪作扫帚,时而伪作箜篌。卧在殷漱的脖子上时,就像一条防滑链,上战杀敌又宛如透明的软刀。
龙息石绳紧跟着它们的步伐,众人只见到“沙沙”、“簌簌”的一阵似兽非兽,似人非人的怪头落下。
众人哆嗦道:“杀那……那又来了?快杀?”
缠着轿夫的十只秃布奴被绞在地,百里浪一杆打飞一只秃布奴像在敲地鼠。
对方数量庞大,猛跳起身,蹿到殷漱的身边,百里浪使出一只凤翎把一只又一只的秃布奴捆起来,绑进轿里了,他对着轿门道:“安静!你们千万待着,要是出来了,可没法活了!”
众人附和一下,道:“对,我支持!”
秃布奴方要破开凤翎,灵轿剧烈地颠起来了。
没一会儿,结音锤旋空回来,乖顺缠回她的脖颈,殷漱反应道:“百里浪,你带着他们先走,这样的打法,明天也打不完,这些秃布奴是冲我来的。”
百里浪骂了一句:“那些东西真该就遭雷劈,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
殷漱与百里浪对视交代一番,她疾走了,秃布奴也不围攻众人。百里浪握拳,咽了咽,心下无奈,便对剩下的仙民:“快走,你们跟上我!”
那一群一群的秃布奴爬进草丛去找猎物。殷漱在一片宿雾中,前方全是占地为坟的棺材,身后全是虎视眈眈的秃布奴。这些秃布奴的孽气太重了!她已无力再靠近一次!再杀一局!沾染孽气!殷漱踩着尖草,见到一条细细的蓝绸卧于草丛,她弯腰捡蓝绸,低头一看,两手一绕,指尖拨直,轻拉蓝绸,缠上手腕。
殷漱眼快,托地跳进一只脱皮的棺材,背靠棺材板,伺机而动。
倏地,一片宿雾里传来阵阵清越脚声,满丛寂然。浮云在微凉的风中止摇了,满山群芳低头了,惊山鸟收敛穿树的羽翅去抱枝了,泥虫扑向穴地钻入干草的心脾了,此时,四方一点儿也不活泼了。
众树一默,寂无一声!
似乎被谁震慑到了!
殷漱蓦地紧张,趴板而望,糊雾之中,驱风逐草之下,他的脚声,轻轻飘飘,忽忽若迷,越走越近,越来越近。
结音锤一动,就要为她征战。
一身蓝袍的男人,戴着一只帷帽,帷帽圈着蓝色流苏,流至肩部,下是一双挺直长腿,长腿套着灵靴,灵靴贴着长腿,细细的蓝绸绑着靴筒,靴筒上袖着密密的珠子,一走一停,晃悠而来,行路轻盈,时而鸣亮,时而鸣音,她挨着身体,缩了起来。
一双润溢指宇的手,抚住棺材,指里掌隙似缀着一抹悠悠的没骨棠。
他是谁?有意接近?还是无心经过?结音锤就在她的锁骨处潜伏着,等着发作。
唯独那只手,带着种种诚挚的邀请,送她一枝没骨棠。
这个……接还是不接!
拒绝对方的好意,还是冷漠的忽略?
他等着她的回应,她还没给他回应。
她似乎在考验他的耐心?
宿雾浮浮,地草摇摇,他不为所动以花代言着什么?
最终,她不由自主的收下一朵没骨棠。这一接花,她看见他的掌上有一只蓝色的掌链,掌链绕上白皙的手腕,紧紧扣手,衬着星泽。这是一只引灵掌链,链身以蓝银为主,配一块方形冻石,链条缀着着凶兽攀纹。她感到一股强烈的凉意自他的腕骨深处涌出来,每一根手指就像泡水而出的岫玉,生亡烟。
方才打斗之间,她体内的生息果沾上一丝孽气,勉强一撑,要找个地方,溶解孽气,再沿途找人,议及旁事,遂决定爬出棺材,她见对方快她一步,轻轻挑指,只见死气沉沉的棺材顿时化作玉阶,她轻轻下阶,对方不着急,不冒犯,抬起手腕,她抚腕而下,轻轻触着,轻轻抬着,她有一种相识已久的错觉。殷漱观他,步步有度,从容不迫,似乎没谁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没谁能控住他的身躯,没谁能拢住他,哪怕只拢住半截影子。
殷漱思量,脚下迟滞,有了猜测,莫非他就是三危河下的桃花神?她下阶一望,前方横尸,尽数不见了。
这时,草丛传来喘喘兽音,她循声而去,每行一步,声源易辨,她手腕一转,正欲拔锤,对方看透她的情绪,他的手指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温柔的轻点一次,又温柔的轻点一次。
殷漱恁地一愣,将心槽里的疑惑不解吞回去了,微微前行,循声而去,但见一只受伤的紫貂陷进兽夹,低啕呜咽,苦苦挣扎,她犹豫一下,最终走去,四下一张,蹲下来,那只小紫貂看见了他,反应激烈,比见到兽夹还要恐惧,恐惧达顶,猛地挣扎。
这么一来,殷漱更加好奇他的来历,想摘掉他的帷帽去看一眼。
她揭开兽夹,小紫貂脱身,迅速索进草丛,越走越远。
只见草凹里恁地起风,风过处,地上的兽夹扑向她,被他一阻,兽夹一变,幻成一条九尺高的扎着黄金辫子的泥鳅。她身侧的男人,步履松松,根本不把泥鳅看在眼里。
殷漱受惊,后退半步,他的手托住了她的后腰,她正想着法子,既不抓伤它,触得溅血,又要收服它,回去烤泥鳅做汤面。
黄金辫子泥鳅有一对小小的马蹄形的眼睛,眼迸黑焰,嘴吐赤火,巨口一开,喷出凉飕飕的黑焰,黑焰没来得及烧她。
蓝袍男子摘去帷帽,将帷帽擎在她的头上,男子疾步一闪,恁地闪穿高高的泥鳅的身体,黑焰顿消,簌簌地响,黄金辫子泥鳅不见了,化作一滩碎烟了。
不闻一声响,不见一滴血。
他轻轻抬手,一堆碎烟立时长出千片没骨棠。
男子转过身,脚下一滞,温柔地取过殷漱腕上的蓝绸,捏着蓝绸,蹲下身体:“我来系。”
殷漱眉眼一怔,男子慢慢地蹲在她的膝前,把蓝绸做成她的靴带,指间缱绻,温柔地在她的靴筒上端擎结,系了两次,打了星结,蓦地系出一朵妖蓝的木槿花。
这哪里是她的靴带,分明就是他的靴带。
结音锤闹脾气了!结音锤也想看他!
不管了,下一刻,她迫不及待了,缓缓撩起帷帽的蓝帘,悄悄定睛,他身行一动,就差一点儿,帷帽口开,就能看见他的面容了。
殷漱抬头,蓝袍男子化作一片一片的蓝色蒲公英,他的影子辉映几下宛如亘古蓝雀散往空渊。
草野空寂,殷漱握着帷帽,敛着帽香,微微一动,止足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