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有个神奇的习惯,那就是,她自己可以在乾清宫养心殿,撒泼无理的揪着皇帝大骂,但一出得宫门,对着外人,却从来不越皇家威严的雷池一步。
看着在这种时候又拗起了大节来的公主,从来都拿她没办法的圣人面上头疼,心下到却十分受用,于是,等香案再摆好,一进人回到大雄宝殿,便是顾明书上前替圣人又敬了三柱香。
香敬完,一行人再站在殿内说话,也不像样,老方丈就着之前被打断的话头,再言相请,于是,一行人移步到后厢禅院。进屋,落座毕,老方丈借口请法相禅师,避了出去,他一走,圣人顿时拉过顾明书,开始细问他遇刺落难的经过详情。
其实什么经过详情,早在顾明书回到候府后的隔天一早,得了消息的宫里,就派太监出来,一字不漏的了问了个遍回去,圣人心中早有数,只是听太监们的回话,总是隔了一层,不如当面让顾明书再说一次,来得真实。
顾明书也知道清楚,闻言看了隆庆帝一眼,脸上露出百无聊赖的神情,捺着性子,将之前编来说给小太监的话,删繁就简的又说了一遍。
大体来说,就是行猎遇刺,中箭受伤昏迷,被人护着,摔到了山谷中,各种发烧吃苦受罪,最后好不容易,留守别院的众人在紧要关头找了来。
一篇三句真两句假的经过,叫圣人听得心有余悸,他抬手抚上顾明书后背肩膀,关心道:
“伤口无碍了吧?养了这些日子,养好了没?!”说着,又要顾明书脱衣裳,看伤。
“舅舅,你可饶了我吧!!”
顾明书一脸不愿,看了看坐在一旁公主,头疼的求饶:“我娘这些天,天天要看,结果看一次,哭一次……看一次,哭一次……你别也来……”
可惜,圣人虽不是慈母,却是‘慈舅’。一闻此言,更是要看看才放心。眼看推脱不掉,顾明书只得解了领子。
养了半个多月,伤口其实早是结痂了,只是伤疤尚在愈合,痂瘌边沿免不了还有些浮起红肿,看着十分吓人,让人一见,就能联想到受伤时凶险万状的情况。
近些年来虽因君臣之分,对顾家颇起了忌惮之心,但对着算得上亲侄儿的顾明书,圣人还是打心眼里疼爱的,看到伤口,想到近半年来,顾家被逼迫的种种境遇,心下到涌起两分歉然。
赵家敢与顾家争锋,自有他暗中放任的缘故,不然单凭赵昉一个小小御史,如何能对顾家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但天地君亲师。
天子秉承天意,是从来不会错的。
如果他错了,那就一定是底下人没有把事情办好,失职的缘故。是以,天子不歉然则已,一歉然,就得有人为他的歉然背锅。
于是,歉然的圣人,等顾明书扣上衣领,整理好衣裳,顿时回头,对着杨大总管,发作起了九门提督:“这秦延慎的差事,当得真是越发好了,京畿重地,西山围场,都能叫一帮刺客畅通无阻的来去,回头传我的口谕,罚他半年俸银……”
罚了大臣,随行去的候府公主府的侍卫自然也跑不脱。
幸而‘幸存回来’的瑶光天枢众人,早是被公主二太太下令打过两轮了,事不过三,圣人听得已经罚过了两轮,这才做罢,只是嘴上仍道:
“虽是还算忠心,到底不中用,连自己主子爷都护不住。”有不中用的,自然就有中用的,圣人说着,眼神往禅房庭院中一扫,又问:“一路护着你的侍卫是哪个?可有在?!”
一番兜兜转转,终于算是把话说到了自己想引导的正题上,顾明书镇定无比的将眼神一撇,脸上露出两分嫌弃:
“什么侍卫,他可不是我的侍卫,是我的仇人还差不多…”
圣人&公主:“…………”
看着顾明书一脸嫌弃的样子,公主心下是不解,明明临出来前,才特意把人带到临辉殿给她见了,怎么一转头,就又成仇人了?
而圣人却是兀的被勾起了兴致,他原是顺口一问,想看看人长什么样,至于见不见,原没定数,结果顾明书如此反应,到是让他想见见人了。
看出圣人眼中的兴然,公主无奈的看了眼不知为何耍起了脾气了儿子,凤目一撩,示意身旁的碧真出去传人,同时顺着碧真走去的方向,指了下站在屋外廊下的乔池,对着隆庆帝解释道:“就是他,不是府里的侍卫,是之前在灯市护着赵家,冲撞打伤了明书的那个镖师……”
乔池当初之所以被罚到候府给顾明书牵马为奴,不过是圣人为了和稀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安抚不依不饶的公主下的口谕。
可惜,命令虽然是自己下的,但事过境迁,天天不知道多少大事过心的圣人,也是早把这茁忘了,听得公主的话,他想了半晌,也是没想起来乔池是谁。
一旁自来简在帝心的杨总管,看圣人着实记不起来,只得开言,提点着帮圣人回忆了回忆,等叫圣人回忆起了人,杨总管一笑,补充着把乔池到顾家后,顾明书如何折腾人,并及海棠春李闻赵俨拿人做筏子比箭的事,当闲话取乐似的也说了出来。
下完命令后,就把人忘到了脑后的圣人,哪里知道后头还有这篇闲帐,听完杨总管的闲话,顿时皱起了眉。
顾赵两家有嫌,顾明书为着跟赵家斗气,拿乔池出气并不奇怪,本来自己把人罚到候府去,也就是给他出气用的,只是福王府怎么也掺合上来了,想着,圣人抬眼问杨总管:
“赵家怎么也跟锦哥儿也斗上气了?!”
杨大总管呵呵一笑,目光不动声的掠了顾明书一眼,“都在年少气盛头上,哪里忍得住脾气呢……”
年少轻狂,的确是忍不住脾气,但在圣人心里,人与人的标准却是不同的。
如顾明书李小王爷等富贵公子哥,跋扈张扬乖戾,那是天经地义的脾性,而如赵俨等太学学子,便要温雅端正,勤志宽博,才是读书人的本色。
圣人心中的标尺,从来不是天平,而是你站在了什么位置,便要有什么样子。而从杨大总管嘴里说出来,在海棠春跟李闻斗气的赵俨,显然不符合圣人给他划定的标准尺度。
于是,随着碧真走进禅房来面圣的乔池,一只脚才跨进门槛,当头便听得圣人,皱着眉冷哼了声,道:“这个什么赵家的,我记得前几日,国子监进上来的举荐名单,好像有他的名字?”
“是,奴才也记得,位次还挺靠前的……”杨大总管附和说着,又把赵俨的名字说了遍。
隆庆帝点头,手抚上胡须,沉吟了会,想了想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人学识越高,德行修身也更加重要,回头晓谕国子监,把名单打回去,让他再多读两年书吧!”
“!!!!”乔池。
君子一言,驷马一鞭,何况是圣人之口。
轻飘飘的一句话,听起来轻描淡写,然后一个读书人的一生,却就此定格,毕意一个立志进身奋斗,以功名为念的国子监生,被九五之尊亲口鉴定为德业不修,此后余生官途,可以想见,是再无出头之日。
而赵俨是赵家下一代的唯一的指望,他没了前途,便等于赵家没了未来,顾赵两家之间的争斗,至此,可以说是一锤定音,胜负分明了。
乔池瞳孔微缩,下意识的便想抬眼去看顾明书的表情,幸而脖颈一动,她就反应了过来,忙强自忍住,收拾好眼底的神色,低眉垂目的跨进屋,伏身跪下,自报家门行参拜大礼。
虽然冷不防得见天颜让人非常震撼,但在廊下站了半晌,再大的震撼,也消化干净了,是以乔池的礼数虽不标准,但却行得十分镇定,行完礼,圣人开言叫了起,她便从善如流的恭手起身,圣人见状,顿时一笑,点头道:
“到是个有胆气的,头回见朕也不怵怕……更难得还知道以德报怨……你既救了意哥儿,合该好好赏你……朕想想,赏你个什么好……你可有什么心愿,或是有什么想要的……”
“…………”乔池。
居然真的让她得到了‘金口玉言’,顾明书是怎么做到的!!!
内里五脏六腑一下激动成了饺子馅,乔池面上却依旧十分镇定,闻言一个伏膝叩首,将数日来编排在心里,打转了无数的回的话,朗声脱口而出:
“陛下隆恩,草民万不敢辞,只是草民身为江湖草莽,所行所知,不过只是道义所终,草民既入候府服役,保护小候爷的安危,便是草民的本份和责任,万不敢由此,多受陛下厚恩……草民只盼以后,世子爷能与同兴和草民化干戈为玉帛,便余愿足以……”
怦然说完这一篇话,乔池垂首伏在地上,不再作声。
只把顾明书看得暗自额角抽搐,虽然他早是知道,乔池每每说漂亮场面话的本事,而且也听过了很多回,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深处依旧升起了股想打人的冲动。
--每到这种时候,这家伙就怎么都让他看不顺眼!
顾明书心下愤然,圣人却无比满意高兴,天子玉言,虽然是他大方先许了诺,但乔池真要来个狮子大开口,圣人心上少不得要膈应两分,既然乔池的要求如此惠而不费,圣人自也乐得顺水推舟。
于是,自觉完全不用自己出什么力的圣人,侧身拉过顾明书的手,拍着要他保证,以后不许再胡闹,跟乔池或是同兴镖局为难欺负人。
做戏做全套的顾明书没有说话,只一脸不情愿的冷哼了声,算是妥协应了圣人的要来,随即,圣人又说了两句淡话,言说去请人的老方丈,便只带着法相禅师回转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