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寂州抬眸,眼中满是歉意,他透过窗户看向外边的狂风呼啸,纸糊的窗户上尽是竹影斑驳,鹅毛飞落。
梅寒客顺着方向看去,天光淡淡地洒在江寂州的脸上,眉骨分明。他滚了滚喉结:“留下养伤吧……”话说一半,他却没有勇气再往下说。
江寂州转过头,掀开被子起了身。梅寒客赶忙抬手给他穿鞋,却被江寂州推开了。
他的手顿在了半空,隐隐作颤。
“梅寒客,对不起。”
梅寒客的心跳霎时漏了一拍,他看向江寂州,四目相对。他的眼里竟出现了少有的担心与惊诧。这一刻,他心里那连接着整座岳渊山的绳子好像被割开一道小口,要断不断,却无法复原。
江寂州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对方会是这个表情。可,他的确有自己的事情。
他这次好不容易从中州江氏逃出来,是为了向天下揭发这家族的秘密,若不是想告知世人,平这公道,他怎会以命犯险,四处逃亡。说起来,他确实很感激这位梅公子,可是,时间不会等他。只要他晚一天揭露,就会有人多一天处在不知命向何处的地方,等着被利用,等着失去意识,等着被别人杀死。
江寂州恨呐,自他记事起,他的生母便一天比一天病重,最后,被人活活杀死在他的面前。
他还有仇未报,还有天道未平,他得离开。
可放在嘴上,却只剩下三个字:“对不起。”
他不善言辞,他想着若是缘分使然,日后相见必定告知真相。他也想过,若是他真的成功,梅寒客定会明白真相。
屋外狂风呼啸如同野兽怒吼,竹林似乎变得危险起来,狂风压倒了片片枝桠,再被大雪掩埋,岳渊如境,烛火愈燃。
可是梅寒客不明白啊,山下危险重重,江寂州却满身是伤,为何如此急匆匆地就要走?
他不怕再碰上那两位公子?
不怕一群人将他围堵到乱葬岗?
不怕走投无路再绝望而亡?
他知道江寂州这一世的福分远好过他前几世,他就这么不爱惜自己,非要往刀口上冲么?
是,所以,梅寒客拉住他,质问着。
江寂州淡淡答道:“怕,怎么不怕?可是没办法啊……”
“怎么会没办法!?你留下来,好好养着啊……”梅寒客打断他,却又被他打断。
“我才在这儿住了不到五日,江山月他们就杀过来了,再这么下去,我伤还没养好,到连累了你们……”江寂州早就算到了会找过来,却没想到找得这么快,就算梅寒客拔了他们的舌头,也还是无济于事,既如此,他怎敢再住下去,怎敢连累了他人?
梅寒客摇摇头:“他们不是我对手。”他把江寂州拉回床上坐下,“你先好好养伤,危险我来解决。”
江寂州没说话,他并不相信梅寒客,可是他说的却又有些道理。
屋外呼啸声渐渐停了,梅寒客一直拉着江寂州的手不松开。
他用灵力添了添炭火,温柔道:“不如今日先睡吧,你好好养伤?”
江寂州没说话,松开梅寒客的手躺下了。
他想,嗯,先睡吧。
……
翌日清晨。
梅寒客困倦醒来,暖阳照在他的身上,他下意识碰了碰旁边,空的?
他乍然清醒,鞋也没穿便起身奔向屋外,冰冷的雪渗进脚底,他却毫无感觉;梅寒客环顾四周,他寻不着踪迹,又跑进屋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喘气几秒,他开始向四周大喊:“江寂州!……”
梅寒客不知道江寂州去了哪里,他边喊边折下梅枝,朝着岳渊山各处洒去,梅花们亦顺着风,亦借着灵力,恍惚之间,整座山好似红梅落雨。
锦箨突然出现在梅寒客身前:“你疯了?!至于这么找吗?!”他看着梅寒客恍若失神的眼睛,却不由的多了几分畏惧。
他还记得江寂州上一次死时,梅寒客也是这样的神情,不过这次好些。接着,梅寒客便同发疯了一般……那次,水淹岳渊,锦箨的竹林恍若长在了深海一般,若不是明长终告诉他江寂州还有一世可活,整个岳渊山恐怕都要死在梅寒客的手底下。
上一世,江寂州是被人害死的。若是自然死亡,梅寒客也不至于那么疯狂。
锦箨知道自己劝不住他,只好叹了口气,散开灵力助其寻找。
锦箨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松兄,你……先冷静,这才辰时未到,就算江公子起得早,也不至于下了山吧……毕竟,这下山可是要半个多时辰的。再说他负伤在身,不至于的……”
锦箨边说边观察着梅寒客的神情,可梅寒客还是冷冰冰的,一点儿也没见他缓和下来。
谁能想到平时如此温文尔雅之人,竟会有这样的一面啊?
锦箨在心里感叹着。
突然,他感觉到周围的杀气猛然消失了,他抬眸,正好撞上梅寒客的目光,只见平缓。
锦箨:“找到了?”
梅寒客点点头,声音却哑了:“他进了秘境。”
锦箨眉眼一惊,连声音都抖了几分:“你说什么?秘境?那不是早就被你封闭了吗?他……他怎么会……?”锦箨忽然有些气上心头,手紧紧捏着竹笛,眼中满是狐疑。
梅寒客一挥梅枝,便见满山零碎的红梅刹那消失,顿时没了一丁点儿梅花的痕迹。只剩下醉庐前那一株“九疑仙人”,开得茂盛,开得鲜艳。
锦箨咽了下口水:“松兄,那……现在是……”
松时醉眼底一沉:“……等他出来。”
他收起梅枝,向侧山方向走去。
锦箨紧随其后,他一边微微扶额叹气,一边暗中给醉泉那边的“好兄弟们”传讯。
【松兄又要来了,大家准备好。】
……
冬日的暖阳照在岳渊的竹林上,少有的松木挺立山顶,盖了层薄雪,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江寂州走在雪地上,阳光虽暖,却异常刺眼,他不知道这里是个什么地方,却总觉得,异常熟悉。
江寂州抬手挡着太阳,恍惚间,他发觉这手好像和自己的不太一样:原先的手纤细白皙,骨节分明;可现在,却是又黑又粗糙。
江寂州:……
眼下四面无风,却有些刺骨的冰冷。江寂州下意识用手去拉了拉披风,可这披风却在江寂州手里变成了一块旧麻布,灰蓝般肮脏。
怎么回事?明明今早出来时是穿上披风了的。
江寂州茫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旧的麻布如穷困布衣的穿着一般,身上单薄,竟是一下人装扮。
江寂州又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难以置信:这脸,摸着也不像是自己的。
可是……
江寂州颤抖着抬头看向四周,只一眨眼的功夫,那本是岳渊山的竹木倏然间随风消散,他不可思议地抬手想要去触碰,冰凉的触感竟让他有些怀疑人生:粗糙的右手现触碰到的,不是岳渊竹木,而是像中州江氏厅堂的木雕柱子。
风顺着柱子吹进厅堂,激得江寂州后背一哆嗦,他恍然清醒,四下打量,越看越觉着后怕。
这里不是中州江氏么?
我为何在这?
我如今又是什么样子?
岳渊山呢?
难道真的是什么迷药?
江寂州越想越觉着不可能,明明自己毫无不良的反应,那个叫什么锦箨的也说自己百毒不侵……不可能……
江寂州凭着记忆,绕开了厅堂。
既如今我变了模样,那我便也不怕他们能认出我,如此这般,看看能否找出更多关于中州江氏的秘密。
江寂州在门口顿了一下,犹豫着是否要进去。平日里这书房只有各少爷小姐及其书童才能进入,当然,也包括家主及其夫人、妾室。
江寂州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书童的身份,他只知道自己目前的模样,只是这家族里一个不起眼的下人罢了。
若是下人擅进书房被发现,便可是死路一条。
他可是亲眼见过这样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活活打死的。
江寂州放下锁骨上的手,小心翼翼地转身走开,正准备溜时,一个人喊住了他。
江寂州猝然之间停下,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他缓缓转过身,竟和那人对视上了。
江杏皱了皱眉,眼中是疑惑不解。
江寂州:完了,不会要论罪吧。
江杏开口道:“你原来在这啊,我找了你好久。不是让你去给我拿点点心吗?我要的点心呢?”
江寂州一愣,空气中静了几秒。
突然间他反应过来,忙解释道:“回少爷,小的方才尿急,去了趟茅房,现在正想起来要去呢。”
江寂州低头,没敢看江杏脸色。
江杏叹了口气,扶额摆手道:“那你现在去。记住了,我要吃桂花糕,只吃桂花糕。”
“好嘞!”
江寂州踉跄几步赶忙跑走了,见离得书房远了,他才放下心来长呼了一口气。
只吃桂花糕?
江寂州有些纳闷,这少爷他从未见过。可明明中州江氏里边儿,大大小小的少爷小姐们他都见过,也没见过有喜欢吃桂花糕的。倒是族史上,记载过有位前辈最喜桂花糕……
是方才那位少爷么?不太可能吧……
正想着,江寂州路过一处池子,池子旁栽了一颗杏树,这杏树不算大,但已高过凉亭了。杏树上盖着薄雪,隐约能看见些新芽,像是才长的。
……杏树?
他忽地想起江家有位祖师爷叫江杏,而这位祖师爷,正好钟爱桂花糕!
不会真的是……?
江寂州去厨房取了桂花糕,原路折回。
他敲了敲书房的门,推开门走了进去。
江杏用食指敲敲书,示意将桂花糕放在此处。
江寂州走了过去,将桂花糕放在了一堆叠的胡乱书上面。
江寂州:这祖师爷还真是不拘小节。
见江杏还在读书,江寂州想着也不能打扰祖师爷,他轻轻移动脚步,欲离开书房。
“去哪?”江杏沉闷着一嗓子,吓得江寂州登时止住脚步。
江寂州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江杏头也没抬,拿了颗桂花糕放进嘴里,边嚼边说:“过来帮我研墨。”
江寂州“诶”了声,装作平静地走了过去。
可他内心却是狐疑:研墨?难不成我是他的书童?
江寂州就这样研着墨,手酸了便停了停,见江杏再要用完了墨,江寂州又开始研磨着。
江寂州时不时抬头看看窗外,书房外栽着几棵松木,枝叶上薄雪如盖,在阳光闪着光。
清风拂过,撩起细细雪碎,顺着风融进醉泉,拂袖玉手接起泠泠山泉水,如水晶般滴落泉上。转眼,镶刻着寒梅雪松的玉酒杯再被溺入泉中,抱住醉泉水缓缓流进仙人口中,香醇清冽,冰凉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