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阿怜在寺内求了两个平安符。临走时将其中一个挂在了山门旁的一棵香樟树上,红符上写着他的名字。
第三日,阿怜早早来寺上了三炷香,一日斋饭。
第四日,阿怜找到和尚,求得了上上签。
第五日,阿怜让和尚算了她的生辰八字。
第六日,阿怜清晨求和尚作了姻缘表,下午和尚便下山清扫窟内的枯枝落叶。
第七日,阿怜没有找到和尚,槐儿说他身体不适,不见人。
第八日,阿怜在山下抓了两服药去寻和尚,又被拒之门外。
第九日,阿怜上山途径山门,发现上次挂的平安符已然不见。
第十日,阿怜入寺,没再寻和尚。她独身坐在蒲团上,只是呆呆地立在那儿,又是半天。她没有等到和尚,却等到了他的消息。
正午的阳光总是刺眼,虽是秋日却仿佛要把人的瞳孔刺穿。臭和尚,难道你就这样一直躲着我吗?阿怜越想越觉得生气。老古板!朱唇不由得抿紧,正掀衣起身准备离开,却瞧见槐儿正急匆匆地绕过两侧的屏风往后面的法堂跑去,他一脸惊慌,两颊通红。阿怜心头一紧,忙呼住他:“小师父,发生什么事了?”边问边朝他的方向小跑而去,月白色的襦裙在足踝间急促地晃动。
“师兄!师兄他遇到山石崩塌,被压住了。我出去寻药,搬不动,救不了他!”槐儿的身体在阿怜的手间不断地颤动,“施主,求求你,去帮帮师兄,大师兄腿脚不便,师父年纪大了,我去找他们,你先去看看师兄……”阿怜还未等槐儿说完,早已奔出了寺门,直朝着山门下山寻人。
阿怜入了竹林便化作了本形,一身如缎似绸的黑,在山林间迅速地穿梭。臭和尚,你一定要没事啊。棕色的猫眼因情绪的激动而变红,阿怜纵身跃上一簇簇树顶,毛发被杂乱的枝叶划出道道沁血的伤痕。“怀源!”终于,阿怜在一条因山体崩裂而显露的山谷内发现了半身浸湿在小溪中的和尚,他的身上压着一块大石,无法动弹。
阿怜从高林纵身跳下,触地的那刻幻化成人形,从和尚身朝的方向朝他奔去。巨石坚硬,与阿怜血红的瞳孔相触,顷刻化为粉糜。这石头久久压着他的下半身,和尚此时已然因疼痛神志不清,他的左腿在溪中,水色泛红。阿怜跪在和尚面前,隔开谷间尖锐的碎石用膝垫住他的前半身,她将右手覆在他的额间,竟是灼人的热。阿怜心中不快,看着他枕在自己膝上的被刮出丝丝鲜血的雪白的侧脸,就仿佛前世那个每每被人折磨的主人,总会在受伤后把自己掩盖在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一张受伤的侧脸。阿怜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的肉中,但她却不知疼痛。
“臭和尚,你知不知道我再不来,你就要死了。”“还躲我,有什么好躲的,我又不会吃了你。”阿怜晃悠悠地背起和尚,赤脚走在山林间,嘴边不停地骂着,“你再这样让我担心,我就把你关起来,一把火烧了这座山,我看你还乱不乱跑!”阿怜正欲往下说,却发现背上那个臭和尚,竟在听到自己要烧山后开始挣扎,他的双眉拧在一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乖点,别乱动,不然我真让整座山从世上消失。”阿怜腾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和尚的脑袋,背上的人才安分下来。
和尚醒来时,头不免难受。卧床的三日里,他迷迷糊糊在脑中回放着几幕画面,是女子前些日子日日的拜访,他从未见过这般有恒心的人,听经祈佛,风雨无阻。她总是一身与僧一般的衣衫,每日要他亲自为她做指引,有一日又笑着把手给自己,求一段姻缘,那双月牙眼,空灵得他以前从未见过。他总生出错觉,觉得她心有图谋,而自己却傻傻入了套。山门高悬的平安符,红色的犹如警示。后来是山谷里一只黑猫变幻作她的模样,将自己救下。是两层衣衫下的接触,他瞧见了她后颈间露出的桃花红痕,像血梅,印在这几日他似真似假的睡梦里。
但和尚心里明白,如今自己能安然地活着,是她救下了自己。他也明白,或许两人之间早已结下了缘分,或许她并非凡人,而是六年前自己偶然救下的那只猫,她在还恩。
僧房后窗昔年的柿子又泛出了娇人的橘红,只是被高高的围墙挡住了最完整的全貌。
和尚吃力地支起上半身,接着用手臂掀起搭在身体上的棉被,才发现自己的左腿已经被缠上一层层厚厚的纱布,这样的景象令他不安,他用大脑指挥那条不算可观的腿,没废。和尚的嘴唇不再紧绷,幸好他还有能力去照顾这里的一切。
“怀源,师父老了,你要担起担子,别让这个家散了。”怀源自记事起就在这山林间,他从未想过离开,也从未想过有人会离开。三年前的夏夜,一帮乡野莽徒不知为何上山来劫寺中的银钱,可那时香火早已断了许久,一行僧人又哪来这些金银细软。莽徒们早已被逼急,竟扬手就要打碎功德箱。情急之下,怀源一个拦身,用身子护住,生生捱下一棍。顷刻,殿内两拨人便乱作一团。佛家子弟,棍棒于理,不应向着世人。尤其在这乱世,活着有多不易。若能靠自己的本事立身,谁又愿意活在暴力和血腥之下呢。但怀源也明白,有些恪守,总会被打破,如果有了一定要护住的东西,不破不立,也是一种遵循。那夜后,又有一大批子弟离开,至于原因,怀源不愿去深究。
正处在意识的混沌里,怀源突然感受到唇间浓浓的药意,眸中顿时清明。“和尚,喝药。”女声不深不淡,却仿佛有一种天然的威慑力。怀源不自觉地张开了口,没想到这药味冲得让他直接呛了出来。但与往日寺中的药不同的是,这药不苦反甜,相必是眼前的人所熬。急促的咳嗽让他整个人不住地颤抖,脖子间的青筋也因刺激明晰。但他仍旧一双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子,窗间的棱花将她的眼睛处在一明一暗的光影里,于是一半琥珀,一半血梅,正是六年前的模样。
“你是……”“你先别说话。”阿怜看着他吃力的模样生怕他一说话又呛着了,“你们人用的药,怎么效用如此差。”话还没尽,只见她腕间翻花就要作法。“别。”怀源用手压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扣在床沿,体温相触,又忽地弹开。“不是,抱歉。”怀源半闭着眼生怕对上阿怜此刻有些诧异的眼神,双颊早已是粉红,也不知是因害羞,还是因咳嗽。
“姑娘,你用药不对。三七、红花、白芷应是捣碎抚上,不必喝这种大补的汤药。”
“知道了。”
怀源正想告诉她,这种事交给槐儿做便是,却见人早已不留一点说话的空余,一溜烟儿跑了出去,只留下满屋子的草药味。
怀源人虽醒了,但总是嗜睡,这么些年,他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往往忘记了自己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疲惫的人,这次受伤,过往的累就跟讨债的人一般,让他的眼皮架不住而闭紧。阿怜端进房一盘磨好的药膏,却发现他早已睡下。阿怜放轻了动作,跟猫儿一样踮着步子挪到他的床边,半身缓缓倚着床沿,准备上药。她小心地掀开怀源左腿上的被子,又怕他着凉,把另一半被子往他身下掖了掖,一番动作完,见人还睡得安然,阿怜悄悄地松了口气。“臭和尚,真懒呢。”阿怜似有些怨怼地嘟起嘴,心里却是难说的悸动和满足,如果可以,希望你一直好梦,日日能睡得这般安稳。
阿怜一手握住怀源的脚踝,一手解开缠了有半日久的纱布,不太熟练地将托盘里的药膏用木勺挖出。看着怀源左腿皮肤因血久干而凝成的痂,阿怜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木勺悬在半空也不知用什么姿势和手法上药,手腕调整了几个角度,正要下腿,又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猛的停住。不行不行,不能就这么上药。应该得先把伤口清理一下。对,应该是这样才对。几番思踌,阿怜终于敲定了这个办法,原来杀人不眨眼的两尾猫妖,此时的两颊已经局促地泛上了点点红晕。阿怜灵巧地起身,往外寻盆,端水,拧毛巾,但她从来没干过这些照顾人的活,不免弄出些“乒乒乓乓”地响声。罪过罪过,阿怜每发出响声便试探地抿嘴瞧和尚,生怕扰了他睡梦。幸好,他睡得沉,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当毛巾贴上身体,丝丝温热携着白汽,氲氤进怀源的梦境。那日,怀源为四师兄准备了生辰礼——怀源亲手晾晒穿成的黑色莲子挂串。他们一时上山,四师兄待他就如亲弟弟,相依相伴,度过三年的时光,当怀源以为他们会继续这般生活下去时,却在生辰后的一天,四师兄不告而别。师父说,他有执念未竟。系在腰带间的莲子,从此再没有见过细心雕琢过它的人。怀源也曾听师父念过四师兄的过往:父母双全,却在一场被官府称之为妖邪作祟的疫病里,双双丧生。年幼的孩子憋着恨,愿一日报仇雪恨,可那只带来疫病的大妖又往何处寻?这官府说法中真假又有几分?下山,不过是执念已成,急需一个宣泄出口罢了。“四师兄!”怀源的额间布满细汗,一声呼唤从梦中划破了室内的寂静,双手悬在半空,有些磨损的指节颤动着似在寻找可以依托自己的实物,像游离在外的孤岛,找不到契合的大陆。
终于在那一刻,孤岛觅到了归依,怀源的心渐渐放下了无助,只是在梦里继续握紧彼时在他掌心的那双手。他却不知,有些占有的欲念,已经在阿怜心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