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源的一件披风打上了新一年的补丁,孤身一人立在正殿的门廊里,朱红的墙被洁白的雪斑驳了原先的庄严,后院的欢笑却是这几年以来的难得难忘。
除夕的那夜,寺中不饮酒。阿怜携着槐儿在厨房做菜,师兄乐得看这些年轻人玩笑,一个人领了烧柴的活儿,一把木轮椅对着暖火,倒也有些认真的可爱了。怀源一杯茶接着一杯,也不知是饭菜的热气熏得人只想沉溺在这片刻的温暖里,还是这杯中的茶过于的浓了,让人满腹涩口,还有了昏眩。
橙黄的油灯映着床上难得新换上的红被,暗纹的牡丹,香甜得醉人。怀源的唇如春色,轻启呢喃,半梦半醒里,他终于对上那双几月来不曾认真端详过的眼眸,少年的双颊已然微红,呼吸也急促起来,两张越来越靠近的脸,近到鼻息如蒲扇着翅膀的飞蛾,去吻怀源粉红的颊,采颉心跳的颜色。怀源按捺着悸动,正欲用手扼住衣襟离开这越发危险的空间。却在月光的一瞬明辉里,对面的人红色的唇映着冬日的雪梅,含着满池的盈辉,就这样贴上自己的嘴唇。一夜的柔情。
翌日的阳光早已爬上了怀源的棉被,梦中的一切像是捉不到的萤火,随着他醒来时四周的空荡,归于难言的禁忌里。阿怜在院中早早堆起一个雪人,浑身花白唯一的特别就是两颊用胡萝卜片,挂上的红,活像咽进两壶酒的人。瞧见他时嘴角的笑意也没减轻半分 ,应是除夕一聚,她也是开心的吧。
春天来的很早,阿怜自邀陪怀源去扫窟,化雪、万物生发,是怀源最爱看的景象。只是随行的人,让他总是担心她滑倒,走不稳。阿怜一个人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上,双髻的浅蓝发带像有了生命一般。闷在寺内,她总是如寻常姑娘一般端身行步,此时却是怀源曾经印象里自由不羁的她。
自由如春日的雨,来得措不及防。怀源临腰的一座约四寸的小像已是扛不住这雨水,他只能掩袖作伞罩在其上。细雨逐渐变大,怀源的睫毛湿润得上下粘黏。阿怜看得又是一股火,这人莫不是傻的?就这么淋着?
怀源一见跟自己一起站在雨中的阿怜,只顾着让她自己找座大窟往内避避雨。忽地一阵阴风过,冷的他打了个喷嚏。这一方的阴云就这么散开。眼前的人也一下子冷了脸,单手扶着腰肢,赌气似的快步直走。
“阿怜?”怀源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下子懵了,只是跟着她,他觉得这次一定得把她拉住,“阿怜?”怀源快步跟着,又不敢拦,就这么一声“阿怜”“阿怜”地低声唤着。跟了半路,见前面谷间一条河,人也这么视若无睹地往前走,直接一个大跨步,拦身抵在阿怜的面前。抿紧成一条线的嘴唇,在此刻有些许颤抖。低头一瞧,阿怜竟是满面笑意仰头看着自己,月牙般的眼沁着调皮,脑袋微微一歪,打趣般地学他“怀源?”绷紧的嘴唇一下松了,略带生气地转过身,自顾自往前走。无奈阿怜反过来这般叫着自己,声音像猫儿的掌轻轻挠着怀源不该动的凡心。自觉脸已然是红了,更是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风起,幡动。
夏日炎炎,槐儿也不知从哪儿听说“冰镇”一说,和阿怜吵着闹着要吃冰西瓜。怀源只能亲自下山找那唯一家瓜田的老农买了一个大西瓜。他不会挑,就让老人家选了一个最甜的。
一刀下去,整整齐齐大八块。“不是我说,阿怜姐你这个刀工,太绝了。”
槐儿一脸仰慕,正要伸手拿一块大快朵颐,就横生被他阿怜姐一掌拍下。“等师父他们来。”言罢,怀源有些惊异地瞧着她,这些日子,她太像一个凡人姑娘,从言,从行,都让怀源有一种不安和难以言喻的感情,但那是最不该横贯在他们之间的东西。
吃完西瓜,槐儿早早去了钟楼鸣钟。
夕阳一如老天一般慷慨,不吝啬一丝美丽给这座山。
阿怜并膝,双臂弯曲撑着脸颊,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那个听着暮鼓、掌心合十、微微闭目的他。
待最后一声落。
阿怜一把将他合十的双手捧在手心,“怀源,我赌你对我有情,你也舍不得我离开,对不对?”怀源的眼睫微不可查地在碰触的那一刻如蝴蝶栖息般颤动,复又眨眼扭转过头,不再看她直白的笑颜,手也迅疾地抽出。
“望姑娘自重,于贫僧而言,姑娘是恩人,无关是人或妖。除恩情外,你我之间绝无别的可能。姑娘去或留,也是姑娘自己的选择,与贫僧无关。”言罢,怀源便起身离去,一点不作停留,夏日的衣衫带过细风,却带不过阿怜望着他离开背影时眼中的期待。
身为僧人,有戒律在身,终生不打诳语,怀源细想着自己方才的话,一字一句也没有一句不是真言。对呀,她是妖,我是人,除恩情外,绝无别的可能。去与留,也是她的自由,谁又能阻止和挽留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