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圣元年二月,当时还是皇太后的天授帝与宰相裴炎联手,将即位不久的李显罢黜,贬为庐陵王,次日李旦登基。同月左金吾卫将军丘神勣奉命去巴州逼令已被废黜的故太子李贤自尽,与此同时京城内故太子旧党萧璘等也被清洗,余下女眷皆被流放,王泊音因与萧媛旧谊不忍刚出生不久的萧清闻受流放之苦,便将其寄养在法云寺。
几月后在法云寺内养胎的武承嗣妾室刘氏诞下一个死婴,萧清闻便代替了死去的那个婴儿,成为武承嗣三子养在王泊音跟前。彼时武承嗣正得皇太后盛宠,武家势力逐渐崛起,又正值徐敬业在于扬州起兵,所以武承嗣并未注意到后院中的“以假替真”的把戏,萧清闻就这样顶着“武延秀”的身份长大。
二十多年前知晓此事的人并没有预料到会有女人坐上皇位,以至于后来武家权盛一世,连带着府中几个公子也被封为郡王,所以后来武延秀被送去突厥和亲也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窗外鸟雀声渐起,武延秀推开窗户,望着远处隐隐泛白的天际,初冬的寒意从窗台爬进屋内,“啪嗒”一声窗户又被合上,窗前的人有些烦躁。
武延秀从昨晚那个梦醒后便没再睡着,其实他根本分不清梦境中的事情到底与他幼时的记忆相差多少。
垂拱四年,薛氏一族因参与琅琊王李冲谋反一事全部落狱,那是萧媛嫁入薛氏的第六年,肚中怀的是第二个孩子,当时他才五岁,与萧媛也只见过寥寥几面,所以他对她印象并不深。后来王泊音带他去狱中看望萧媛,梦境中的哭声倒是与他记忆中一致,年幼的他还不明白为什么身旁的两个女人哭得那样难过,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与萧媛的告别,他的姑母,他当时唯一的亲人。
留在他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昏暗的牢房内腹部隆起的女人,以及对方望向他时的泣不成声,这个场景在往后十几年的梦里反复重演,以至于到此刻都分辨不清他当时是否认出了萧媛,是否唤了“姑母”。他不知道,人是否会为了弥补儿时的遗憾而试图篡改记忆,导致最终分不清梦境与存在过的事实。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亲生父母的面孔并不存在于记忆当中,而萧媛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即便是在梦境中也只是被哭声埋没的一个剪影,他到底是像自己的母亲多一些,还是更肖像自己的父亲。
二十二年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他都要以为自己就是武延秀了,或许是因为并没有人唤过他的真实名字,记忆中的萧媛没有,抚养他长大的王泊音也没有,甚至连如今的萧净程也没有。
武延秀目光落在一旁的束发银冠上,想起他回京时第一次见到李裹儿的样子,对方一张银制面具遮住了原本的面容,策马行于暗夜,面具落下,又是那个矜持高贵的皇族。他指尖拂过银冠上的忍冬纹,李裹儿的面具易摘,而他的面具早已溶于血肉,早已分不清哪张面孔姓武,哪张姓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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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渺山上寒风朔朔,竹林声涛阵阵,枝头竹叶被簌簌吹落一地,铺满石板路。然而室内倒是感受不到任何寒意,炉火烧得正旺,上面还温着一壶酒。
“张家那位姑娘我已经找到了,你只需去办你自己的事。”李裹儿指尖灵活翻转着一颗黑子,同跪坐一旁的玄云说道。
玄云没应声,抬手为几人的杯中斟满酒,袅袅酒汽在杯内升起,酒香也随之在室内逐渐弥漫开来。
裴言欢伸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也有些诧异:“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失踪了呢?”
李裹儿没说话,目光依然未从棋局上移开,几日前清夜送来的那封信上说谯王妃何如菡一个月前失踪了,她有些不明白李重福此举的意义,更棘手的是人现在不见了,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身旁的人没有开口,李裹儿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公主已经知道了立德坊内的东西。”
玄云放下手中的酒壶看着她,这句话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早在李裹儿几次独自出府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至于里面的东西他虽然尚不明确,但是从之前张易之和李重福派人重守的情况来看应该不是普通物。
他看着面前的女子,听完他的话后眉心轻轻蹙起,不过短短一瞬便又转头将注意力放在身前的棋盘上。
玄云看得出来李裹儿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或许他应该早就想到,李重福野心早在李显还未登基时就已经显露出来,根本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在流放地终老的结局,所以他一定会想办法回京,而且最好是能在恰当的时机回京。如今李显膝下只有卫王李重俊和温王李重茂,虽然现下储君未立,但毫无疑问最终会入主东宫的只会是李重俊,如今才十一岁的李重茂并不在李显的选择之内。
就目前的局势看来,李重福能回京的前提是除非卫王李重俊也犯了错,至少这个错误大到朝臣不能容忍他做储君,然而在如今的洛阳并没有人有理由站在李重俊的对面,他是太子的不二人选,甚至在京中连合适的竞争对手都没有,谁也不想得罪他,所以李重福只能为他树立一个对手。年少的温王显然不合适,李重福将赌注压在了李裹儿身上,希望她能为自己开路,而立德坊内的东西就是李裹儿能与李重俊对打的筹码。
裴言欢不知道立德坊的事情,隐隐觉得身旁两人气氛有点奇怪,目光在两人面上来回游移,指尖无意识地轻敲桌面,不肯再落下白子。
李裹儿也在这间歇片刻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试图转移话题:“我会派几个人和你同去均州,至于我大哥那边的消息,我会在父皇面前帮忙遮掩。”
玄云无奈地叹了口气,或许他早就察觉到了李裹儿的野心,不过只是自己不敢承认罢了,欺骗自己对方只是想为兄姊报仇。
“藏风年幼玩性大,做事又容易冲动,有些事情或许不会理解你。”他抬手将李裹儿面前的酒杯斟满,不再同往日一般寡言,说话时的语气像是一个耐心极足的兄长,“我妹妹过几日便会入京,她的身手不比我差,届时让她留在公主身边吧。”
李裹儿果断拒绝:“凭借你和我阿兄的情谊,做到如今地步你已算仁至义尽了,想必他也不会愿意我将其他人牵扯进来。”
玄云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中清透的浆液,说:“这世上的情谊总有算不清的,我与殿下互不相欠,但我如今还的是公主的情。”
他入京已经七年,留在李裹儿身边也有四年,一开始确实只是让张氏覆灭,算是敬与李重润相识一场。何家的事情李裹儿原本可以袖手旁观,甚至有理由落进下石,但她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放了何家一马,以及如今何如菡在均州失踪的事情,她原本也可以不在意,却还是愿意告知他,让他随心而行,即便这可能会惹怒李重福。
窗外寒风呜咽,室内却格外寂静,甚至于连棋子落下的声音也不曾有了。
玄云朝两人举起杯,开口道:“明日我就要离开京城了,虽不知何时会回来,但还是要在此预祝公主得偿所愿,平安顺利。”
说完停顿了一瞬,又看向裴言欢,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愿这道观内的青竹越来越茂盛,为道长留住从西北来的风。”
裴言欢眼眶突然泛出些酸意,却还是笑着将那杯酒喝下了。世间几十载,人一生能得几个知己,她知道玄云明白她内心的苦楚,京中都道云渺山上的灵微道长豁达,却不知是裴言欢甘愿作茧自缚,为故去的恋人植这满园青竹,只希望从北邙山上的吹来的风可以在此停留片刻,告知她心上人彼时未能诉尽的言语。
玄云知道她内心所求,却从来没有劝过她,人总该有自己纪念心仪的人或物的方式,也有留在原地不再向前的自由,他想任谁在年少时遇见李重润那般金相玉质的少年,也会觉得这世间男子再难入眼,更何况裴言欢与李重润曾是两情相悦。
若是没有四年前那件事,或许如今李重润已经被立为太子,而裴言欢将会是他的太子妃,她的归处不是这潇潇竹声的道观,而是朱甍碧瓦的宫阙。
李裹儿喝下酒后也并未置声,她讨厌所有的离别。
玄云倒是不在意,在这几年的相处中已经大概了解了她的性子,然而还是会对她如今沉默的样子感慨,因为他第一次见李裹儿并不是四年前,要比那更早些。
彼时他与李重润才相识不久,两人有一日约在酒楼见面,李重润到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姑娘,两人梳着一模一样的发髻,那是十二岁的李裹儿和李仙蕙。早在那次见面之前,李重润就同他说过自己有一对双胞胎妹妹,但真见到人时还是让他忍不住惊叹,两人的容貌太过出众,当然性子也很是跳脱。
两个小姑娘在屋内叽叽喳喳的,像是春日梨树枝头的小黄鹂,一会儿问他会不会像李重润一样画风筝,一会儿又对他的刀充满好奇,问他是不是像画本子里那些江湖刀客一样可以轻轻松松倒挂在树上睡觉。当他对两人的印象就是活泼但又有点聒噪,所以对李裹儿变成今日的样子总是会有些喟叹。
不过总归来日正长,还是希望面前的这个小姑娘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开心一些,将自己从往事里脱离出来,毕竟故人已逝,他们都该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