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算是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武延秀是否真的愿意为了薛氏遗孤要站在李裹儿对立面,高潋并没有得到确认,但也没有同意对方要先见人的提议,不过对方在对李裹儿的事情上犹豫万分的态度倒是让他不得不感慨。
高潋提着袍摆下了楼时,一轮新月如弯刀一般静静挂在空中,准备上马车时他抬头朝二楼望了一眼,轻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恩情难还呐。”
这世上再重要的恩情,都会随着时间的延长而变得越来越稀薄,从坚硬难融的寒冰变成一缕从眼前一晃而过的水汽。于是深埋地下的人自此枯骨难寻,而活着的人也会逐渐辨不清自己的身份,那缕水汽究竟是寒冰所化,还是只是眼前的幻象。
姓萧还是姓武,二十一年的时间足够在一个人的身上打上烙印,再也无法消除。
屋内的熏香依旧是熟悉的味道,武延秀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外面的院子内静悄悄的,就连树间的鸟儿也在此刻止声,不再啼叫。
原以为会是个难眠夜,可在这连一丝风声都不曾有的秋夜,他就这样陷入沉沉梦境,依旧是十几年来重复无数次的梦,里面的人也是他年少记忆中的样子。
耳边是杂乱的脚步声,他走到阴暗潮湿的甬道,两边烛火晃动,却像是怎么也照不到这条路的尽头,于是他不肯再往前走,不知从何处吹进来的寒风袭过颈间,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头顶被人轻轻揉了几下,他抬起头看清身旁的人的面容,那是还依旧年轻的王泊音,不过对方并没有像他记忆中那样戴的满头珠钗,发髻可以说是漆黑一片,上面没有用任何东西点缀。
对面的人提着一盏灯笼走来,朝他身旁的人俯身行礼:“还请王妃见谅,这些都是重犯,所以......”
武延秀看着自己投在地面上的影子,比身边的人要小许多,头顶才刚过对方手腕,那是小时候的他,却记不清楚自己是几岁。还未等他细想,便看到身旁的人影抬了抬手,对面的那盏灯笼便到了他的身侧。
“就说几句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王泊音接过狱卒手中的灯笼。
那人又拱了拱手,说:“多谢王妃体谅。”在垂眸说话的空隙朝武延秀好奇地望了一眼。
王泊音一只手拿着灯笼,一只手牵着武延秀,走过一间间昏暗的牢房,最终停在里面的拐角处。而后武延秀便感觉到她蹲了下来,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面上依然是素日在魏王府里时的温柔笑意,轻声问他:“方才教你的还记得吗,待会要叫她什么?”
他不回答,只是看着昏黄灯光映照下王泊音通红的眼眶,里面蓄满了水光,仿佛下一刻就要聚成一滴水珠落下来,他感觉到自己攥着那只袖子的手已经被冻得僵硬,并不适合在此刻为她抬手擦眼泪,于是便点了点头,说记得的。
身后的寒风袭过这处拐角时像是并没打算放过他面前的女子,手中的灯笼被吹得剧烈晃动,等到墙壁上的人影再次静止不动时,他害怕的那颗水珠依然从王泊音面上滚落,还未等他抬起手时那水珠便已消失在一片夜色中。
他朝那片夜色伸手抓去,却摸到一片冰凉的布料,上面的暗纹在他手心凹凸不平,原来那是一件黑色斗篷,他再次借着灯光抬头望去时,发现王泊音整张面容都隐在黑色的斗篷里,他只能瞧见对方那双悲伤的眼睛,像是又要落泪了。
为什么要哭呢?
拐角内侧的牢房内传来细微呻吟,又像是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他看到王泊音深呼了一口气,而后便起身牵着他走过拐角处一段向下的楼梯。
下面的桌子旁坐着两个人,看到他俩手中的灯笼后又打量了他们几眼,然而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脸都隐在帽兜下,瞧不见真容。
武延秀像是听到其中一人一声极轻的冷笑,然而还未等他仔细分辨便被一阵哗啦啦的金属声打断,他看着面前的一个人手中拿着一串大小形状都一样的钥匙,对方从里面挑出一把递给他身旁的王泊音,朝里面指了指:“倒数第二间。”
这里面倒是没有外边那条路那么长,但他却觉得身旁的人走得越来越慢,被她牵着的那只手也被攥得越来越紧,隐隐有些疼,就在他正准备开口时手却被突然松开。面前的牢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方才听见的呻吟声也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昏暗牢房内的两个人。
“啪嗒”一声,门外的锁被王泊音打开,她牵着武延秀走进去时,萧媛已经被侍女扶了起来。
温热的泪珠滴在手背上,武延秀抬起头发现王泊音在哭,然而比她啜泣声更重的是站在对面的女子,他不知道为何自己内心也突然有些难过。
萧媛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像是怕吓到他一般,面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阿姐的恩情,我怕是此生难还了。”
在她准备屈膝下跪时,王泊音连忙搀扶住她,劝慰道:“我们多年的情谊你不必如此,你身子不便,我们坐下说罢。”
那女子身形被牢房内的灯光一寸寸照亮,武延秀才发现对方怀着身孕,腹部高高隆起,像是准备待产一般,他看到王泊音朝自己招了招手,便慢慢挪了过去。
他站在那女子面前,愣愣地不知怎么开口,又转头看了看王泊音,知道她在等自己叫人,可是他是真的想不起来了,总觉得对面的女子是和他第一次见面,对他来说全然陌生。不过他在王府里见过怀孕的女子,那人是武承嗣的姬妾,她平时也会给他糕点,所以他也对面前的女子问出了向那个女人问过的问题。
“这里面的是妹妹还是弟弟?”
话音刚落的瞬间,他便看到身前的女子面庞上有两行泪珠瞬间滑落,无声滴在他的脚下。他有些无措,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哭了,只能转头向王泊音求助,明明他在府里问的时候没有人哭,大家都在笑。
萧媛并没在意他这一句话,抬手擦了擦眼泪,温柔地问他:“那你希望是弟弟还是妹妹呢。”
武延秀想起王府里已经有几个弟弟了,整日比他还能哭,又吵又闹很是烦人,只有他最安静,可以乖乖坐在凳子上任由武承嗣的那些姬妾给他梳头发,还和他开玩笑说若是他是个女孩儿就好了,长大必定是个美人。她们的身上总是很香,像是刚从花间飞过的蝴蝶,于是等她们给他完梳头发时他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还未等侍女抱着他回到房间时他便已经睡着了。
所以在对面女子问他这个问题时,他便知道怎么回答了,抬头看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对方眼下的乌青让他有些震惊,但还是弱弱开口:“我想要个妹妹......”
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哄小孩子,届时他便可以给她梳头,让她也和自己一样在花香中沉沉睡去,而后整个梦里都是薄翼轻闪的蝴蝶。
萧媛弯了弯唇,柔声说:“里面是个妹妹。”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呢?”
萧媛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目光,眼眶酸涩,哑声道:“......或许要很久很久以后了。”
然而武延秀面上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他想着一定要在妹妹出生之前学会怎么给她梳头发,到时候她一定会很开心有个手巧的哥哥。
他看着那隆起的腹部,小声询问:“我可以摸摸她吗?”
萧媛点了点头,而后武延秀便上前两步,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肚子上,里面的孩子似乎很安静,并不像他之前在府里看过的那样会突然小幅度抽动。比这更奇怪的是他闻到了面前人身上淡淡的熏香,和他身上的一模一样,他抬起头看着身前的人,或许自己之前应该见过她。
“我能抱抱你吗?”萧媛眼睛里的眼泪像是流不完一般。
武延秀点了点头,率先伸手环住她的腰,轻声说:“那我先抱抱妹妹。”
怀中的人似乎哭得更厉害了,不住地抽噎,他感受着对方的眼泪将自己颈间打湿,不知为何自己也开始跟着她哭,越哭越难过,于是便想从她怀里离开。在挣脱的瞬间手摸到了萧媛腰间的玉佩,他借着暗光看清了那上面的花纹也和自己的玉佩一模一样,电光火石间蓦地想起了王泊音方才对自己的叮嘱,他知道了面前的人是谁,自己应该叫她什么。
“姑母......”
他抱着萧媛哭得更凶了,知道她就是每次进京都来看自己的那个人,还会送很多新奇的玩意儿给自己,他留在房间内的那个玉佩也是萧媛留给自己的。
一声声的“姑母”在寂静的房间内逐渐变得清晰,眼中的泪水也越来越多,像是怎么也擦不净似的,床上的人便从这场仿若没有尽头的哭泣中醒来,如同过去十多年中的每一次梦醒一样,眨了眨眼,透过从窗户中倾洒进来的清辉,出神地望着一片漆黑的枕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