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大师办事靠谱,没两天便把周岩作为紧急联系人留下的手机号交给方盐。
此外还附送了一条重要信息:方盐入院之初的联系人是赵鹏,赵鹏亲自来给方盐办理的入院手续,曾医生掌握的关于方盐入院前的那些经历也都是赵鹏亲口告知院长和曾医生并要求他们保密。那天跟赵鹏一起来的还有两个男人,看体格应该是他的保安或司机。
过了两天,周岩主动找到医院,以男友的身份要求探视,方盐没见他,周岩死皮赖脸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曾医生,如果方盐有什么事要给他打电话。
方盐出事那晚,院方第一时间联系了赵鹏,得知方盐没有生命危险,赵鹏以出差在外为由始终没有露面。鉴于方盐当时的情况很危急,院方希望能有一个亲属在场,于是曾医生打给了周岩。周岩那天在国外,得到消息后立刻承诺马上回国,曾医生觉得和赵鹏这个姐夫比,周岩这个男朋友明显靠谱得多,便把周岩备注成了方盐的紧急联系人。
对此,路大师调侃道:“你姐是不是你害死的还有待商榷,但你姐夫恨你这个事是板上钉钉了,你都一脚迈进鬼门关了他都没来看你一眼。”
方盐表情淡淡的:“着急来看我的也未必是真关心我这个人。”
路大师用风凉话的语气说着同情的台词:“你真可怜。”
方盐低垂眼眸,心里却冒出个奇奇怪怪的念头:看似担心他、着急来看他的周岩实际是来看他死没死透,那不肯露面的赵鹏会不会恰恰相反,其实是有什么不能来看他的苦衷?
呃,平白觉得有人要害自己的那叫被害妄想症,想给恨自己的人找借口洗白的叫什么?圣母白莲花?
方盐觉着后者本质上跟前者没什么两样,严重了都叫精神病,自己还是争当一个正常人——不主观恶意揣测人心,也不帮着卖自己的人数钱——比较好,起码活得长远些。
鲜少露面的路大师业务繁忙,很快便被某个自称夜夜被鬼压床的病人请走了。方盐思忖半天,用医院的公用电话给周岩拨了过去。第一遍响了两声被挂断了,第二遍响了很久,方盐以为要自动挂断时,那边传来了周岩不耐烦的一声:“谁啊?”
方盐忍住翻上天的白眼,虚弱而畏惧地说:“周,周岩吗?我是方盐。”
周岩那边静默了几秒,紧跟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以及一个妩媚女声不满的小声抱怨。
方盐借着捂话筒的姿势捂住自己抽搐的嘴角。
“喂盐盐啊,”二度传来的说话声客气了不少,“我在公司开会呢,你怎么不用自己的手机打给我,我还以为是骚扰电话。”
方盐深深吸口气,心里刷屏把周岩从头到脚骂一遍,嘴上神经质地压低了声音:“周岩,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我最近做了许多很真实的梦,可我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
说到这的方盐语带啜泣,似是说不下去了。
周岩柔声安慰他:“你别胡思乱想,我这还有点工作要处理,明天,明天一早我就过去找你。”
“那,那行吧,明天你可一定要来。”
方盐的柔柔弱弱万般不舍如同一根纤细柔软的羽毛,反复在周岩那颗没长在好地方的心脏上搔来搔去,他又温言软语撩骚了好一阵才恋恋不舍说了“再见”。
方盐一边听那边释放废料一边举着手机观察自己嫌弃的表情,他猜周岩屋里那个女人此刻的表情跟他是一模一样。
终于等到那边传来嘟嘟声,方盐舒展着为了入戏而紧缩的肢体,心情由阴转晴。他看看公用电话区墙上挂着的钟表,中午十一点。很好,还有充足的时间用来遗忘,免得影响吃饭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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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走进西区食堂,方盐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吹着小风嗦着粉,惬意得很。即使用餐高峰期,他的前后左右总能空出来一圈,方盐早习惯了这样的阵仗,周围人少点他还能凉快点。正吃着,他发现斜前方那桌坐着的两个人有点眼熟,好像是上回把周岩吓跑那俩人。
方盐为之一振,见证过整个医院对路子愿的排斥和屏蔽之后,他很好奇这两个人为什么会配合路子愿演戏,其中那个彪形大汉貌似还是潜规则过一线大牌的导演?
理智告诉方盐,潜规则不过是路子愿的随口一说,但他盯着那大汉看了又看,越看越不顺眼。
闷头玩手机的大汉察觉到什么似的猛一抬头,和方盐不善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凶悍如他,居然“妈呀”一嗓子差点哭出来。
方盐见整个食堂都向这边看过来,索性大大方方端着碗走过去,往彪形大汉和佝偻的细高挑对面一坐。俩人要跑,方盐重重把碗墩在桌上,阴恻恻地说:“谁敢动一下我今晚就吃了他。”
两个屁股抬起一半的大老爷们立马石化,拧着腰脚跟离地的造型看着就累得慌。
方盐用筷子敲敲碗边:“端端正正坐好喽。”
二人如蒙大赦,急忙调整姿势,坐得比小学生都直。
方盐还在慢悠悠敲碗,筷子尖指向谁谁就哆嗦一下,偏又不敢抖得太明显。方盐心里直乐,他们医院可真是藏龙卧虎,随便拉出去一个都能当影帝了。
筷子尖指向正对面的彪形大汉,彪形大汉脑门上的冷汗唰一下就淌下来了。
“你还记得我吗?”套近乎并不能拉近他这个怪物和其他病人的距离,所以方盐的语气冷漠中带着高高在上的威严,“那天我免费给你们客串了一把女主角。”
这句话,方盐刻意将重音放在了“那天”上,然而对面那俩人大概紧张过了头,愣是自动给这句话画了个重点。只见彪形大汉颤巍巍从兜里掏出钱包,取出所有现金恭恭敬敬递到方盐面前。细高挑也把随身的全部零钱递了过来。
只有一百块压兜的方盐:“……”要,还是不要呢?
忍痛拒绝贿赂,方盐一本正经地问大汉:“听说你是导演?”
大汉脸上又多了两道汗渍:“啊,嗯。”
方盐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上:“听说你们还缺一个女主角?”
大汉嘴角快速抖动,眼瞅要哭:“我,我已经不导戏了。”
方盐不解:“为什么?”
大汉朝旁边努嘴,哭腔更重了:“编剧把剧本吃了。”
方盐:“……”
细高挑浑身颤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坐的椅子漏电:“我我我实在太饿了就就就没忍住。”
方盐:“……”
细高挑被方盐微妙的表情变化吓着了,抬手就往嘴里塞,他的手里还抓着上供未果的一大把零钱。
“停!”
方盐下意识的一吼有效阻止了细高挑的发疯,细高挑颤巍巍将钱放到方盐前面的桌上,手缩回去乖乖放在腿上,胸膛一抽一抽,像是在打嗝却被硬憋回去了。
方盐瞅瞅零钱里还有好几个硬币,脑仁都疼了。
再吓唬怕出人命,方盐决定改变策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我跟大怪物什么关系,你们都知道了吧?”
二人一齐点头。
“一线大牌非男主不演,可我不想让他跟别的女演员搭戏,你们懂我意思吧?”
二人点头更殷勤了,大汉首先表态:“您放心,下回再开戏,我先把女主角剁了。”
方盐:“……”你俩能不能有点人间的思维?
“我不是这个意思,与其你们到处找女主角,不如直接找我。”
大汉的脑门跟喷泉差不多了:“啊?剁,剁你啊?”
方盐:“……”
冷静下来的细高挑终于智商上线了,他在桌子底下踢了大汉一脚:“他的意思是他来演女主角,跟大怪物搭戏。”
大汉恍然大悟,长长吐出一口气,玩命地点头。
方盐满意地摆摆手,俩人逃命似的跑了。
看看桌上没拿走的零钱,方盐苦笑,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跟精神病患者做交流,冲击不可谓不大。虽然他在精神病院里待了好些天,但因为除了路子愿再没病人主动接近他,他都忽略了精神病本身存在的危险性。那些封闭式管理的病人发起病来要好几个年轻力壮的护工才按得住,而这些可以自由活动的病人发起病来也不比那些重症患者轻松。
他突然明白了医院由着路大师胡闹的良苦用心,路大师也好路子愿也罢,在病人群体中都有很高的话语权,他们随便一句话就能震慑住发狂的病人,就像他刚刚那样,将大概率引发惨烈后果的危机消灭于伊始。这是再高明的医生专家都不可能做到的。
只有精神病人和精神病人之间才有这种特殊的关联,而路大师许是翘楚了。
不过翘楚不禁念叨,方盐正想着呢,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下一秒,路大师笑眯眯坐到了他的对面。
“行啊你,”路大师挑起大拇指,“有点小怪物的风范了,你瞅瞅你把他们吓得。”
方盐看看四周,几分钟前还在扎堆吃饭的病人此刻全都捧着碗贴墙坐成了一排,一动不敢动。
“赶紧说句话吧。”路大师拖过方盐面前那没吃完的半碗粉,狼吞虎咽嗦起来。
方盐不明所以,他回忆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最后筛选出来两句。
“谁敢动一下我今晚就吃了他。”
“端端正正坐好喽。”
方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