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方盐起了个大早,换上攒了好几天没舍得洗的带味儿病号服,柔顺的头发揉成鸟窝,昨天就没刮过的淡青胡茬,整套装扮要多犀利有多颓废,就是眼底下的颜色浅了点。卫生间有块靛蓝的抹布,方盐烧壶开水往上一浇,趁着掉色往眼周好一顿抹,再看镜子里那张俊秀的小白脸跟熊猫差不多了。
准备就绪的方盐溜达去了西区小凉亭,一路上的病人纷纷投来惊悚的目光,好像预见了世界末日。
周岩这次长了记性,规规矩矩登了记由护士领进门,看见方盐的第一眼,周岩眼里的热切瞬间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嫌弃与厌恶。
方盐趴在栏杆上掰面包喂鱼,假装没瞧见他细微的表情变化。
“盐盐,”周岩也是个演技派,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热情似火走过来,“快让我看看,又瘦了不少。”
方盐稍稍歪头,茫然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似的:“你,周岩?”
周岩握住方盐的手,痛心疾首道:“我听护士都说了,你受苦了,胸口还疼……?”
方盐神经兮兮反握住周岩的手,拖着他走到亭子的最里面,清晨阳光单薄,亭子里面照不到光的区域清凉如秋。周岩试图摆脱方盐的钳制,然而卯足劲也没能得逞。方盐突然转过头,空洞的眼睛蓦然凶得像狼。
周岩脸上的肉直蹦:“盐,盐盐你先放手,咱们有话坐下慢慢说好……”
方盐竖起食指在唇边,两只眼睛瞪得铃铛一样大,搭配他今天的妆容和暗下来的光线,恐怖效果瞬间拉满。
周岩有点后悔冒冒然跑来见方盐,带他来的护士早没了影,这个疯子突然发疯连个救他的人都没有。
方盐的下巴下压,眼睛向上瞟,半边嘴角提得老高,白森森的牙若隐若现。
“我都知道了。”
清早的山风仍然带着怒号了一夜的凛冽,野兽似的呼啸着冲破凉亭,舔舐着周岩的后颈。周岩惊骇不已,拼命去抠方盐铁钳般的手。方盐好似感觉不到疼,五根手指被抠得通红也始终没有撒手,倒是周岩被捏疼了,不停龇牙咧嘴。
“我,都知道了。”方盐咧开嘴,疯狂大笑起来。
亭子里没有一丁点笑声,只有“呜呜”的风啸。
周岩腿肚子转筋,表面的优雅再也维持不下去了,他愤怒咆哮起来:“你知道了什么了!”
方盐闲着那只手摸进衣兜,周岩的惊慌更甚,眼珠子布满了血线。可他没想到方盐掏出来的不是刀,而是一枚精巧的钻石发卡。
方盐捏着发卡一点点靠近,周岩使劲后仰扭头,好像方盐拿着的是剧毒,碰一下就会要命。然而他所有的挣扎在方盐爆发的力量面前是那么苍白无力,他惊恐地翻着眼睛,看着方盐把那枚发卡别在自己头发上。
“不好看。”方盐骤然变脸,粗暴地薅下发卡。
周岩大叫着,头发被拽掉了一小绺。
方盐像是看不到发卡上带的头发,捻在指尖痴迷欣赏,喃喃地说:“还是我姐戴着好看,只有我姐才配得上这么漂亮的发卡。”
周岩颤了颤,顾不上头皮上的疼,慌忙问道:“你想起你姐了?”
方盐的笑容变得很柔和,即使他满脸憔悴,依然令这太阳都没能照透的凉亭温暖明亮起来。
“当然了,我忘了谁也不会忘记我姐。”
周岩眯起眼睛,十足的奸臣模样,出口的话更是阴冷如毒蛇:“那,你记起你是怎么把你姐推下楼的吗?”
方盐陡然变脸:“胡说!我姐根本不是我害死的!”
周岩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是轻蔑的冷笑,他语带嘲讽地问:“不是你害死的,那是谁害死的?”
方盐双眸喷火:“是谁害死的,你不知道吗?”
周岩事不关己耸耸肩:“我怎么会知道,你姐死的时候我又不在现场。”
方盐又露出那种渗人的笑意:“那就看我姐死的时候除了我,还有谁在现场。”
他一字一顿阴狠地说:“谁在,谁就是凶手。”
周岩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你怀疑你姐夫?倒也没毛病,你和你姐在呢,他再怎么掌权也不可能真正拥有整个方家,现在你姐死了,你进了精神病院,他就能收渔人之利。”
方盐歇斯底里大叫:“是他,是他害死我姐姐!他还想害死我!”
周岩似在嗤笑,顺着方盐的话说:“是是是你说得都对,你先放开我行吗?”
方盐那只铁钳般的手无力垂下,整个人如同被斩断提线的木偶,颓然蹲在地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头埋在两臂之间,呜呜哭泣。
周岩瞅瞅自己被掐红的手腕,很想一走了之,走出几步他又转回来,因为两个穿白大褂的人从不远处的小径路过,正在向他这边张望。
他不情不愿扶起方盐坐到石凳上,自己坐到石桌另一边,若是方盐再度发疯,他随时都能溜之大吉。
“你能确定是你姐夫害死了你姐吗?”
方盐点了点头,又摇头,表情时而狠厉时而茫然,最后抱住脑袋痛苦地低哼。
周岩皱起眉头,不耐烦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就你这情况,说出的话谁会相信。”
方盐诈尸似的突然把手伸过来,死死抓住了周岩搭在石桌上的手。
周岩大惊,可看看附近逐渐多起来的病人和护工,他把到嘴边的叫喊憋了回去,压抑而愤怒地低呵:“你又发什么疯!”
方盐泪眼婆娑满目祈求:“你给我讲讲过去的事好不好,比如我父母,比如我的朋友,求你,求求你给我讲讲吧。”
周岩专注抽手,应付道:“你先撒手,放开我我才会告诉你。”
方盐乖乖撒手,周岩揉揉隐隐作痛的手腕,有些烦躁。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父母早就死了,你也没什么朋友,好像就跟一个发小关系还过得去,你跟我提过两次,叫什么来着?忘了,姓孙。你姐你姐夫我接触得不多,他们都是大忙人,平时见一面可不容易。”
“那你呢,我和你是怎么认识的?”
周岩稍有停顿,犹豫片刻才说:“酒吧,你被你姐关了好几个月,你受不了偷跑出来在酒吧认识了我。”
方盐眨动着水汪汪的眼睛:“然后我们就相爱了?”
周岩的眼神飘了飘,不置可否“嗯”了一声。
方盐弓着背半趴在石桌上,思考着还能问些什么,周岩已经起身,以自己工作繁忙为由仓皇离开了。
目送周岩走远,方盐复杂的神色逐渐收敛,那张才做过许多高难度表情的脸恢复成往日的云淡风轻。
在附近转悠了好几趟的彪形大汉和细高挑裹着白大褂夹着尾巴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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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盐摆弄自己的手机,播放着他与周岩的全部对话。从周岩的反应来看,他跟赵鹏并非一伙,甚至可能有那么一点对立的关系,而周岩所谓与自己在酒吧里一见钟情也是他借着自己失忆在胡说。其实上次见面时,周岩最开始表现得很规矩,直到自己问他是谁,周岩才表现出过分的亲昵。
上回周岩是接了曾医生的电话才赶过来,虽然进门没做登记,但对他失忆的情况肯定有所了解,只是不敢确定他是真失忆还是装的。可惜周岩不会想到以前的方盐对他有多厌恶,早把这份情绪印刻在潜意识里,传递给了现在的方盐。
此外,赵鹏目前的处境应该十分艰难。就像他推断的那样,方家这样的根基不可能因为直系全部死绝就旁落他人之手,何况自己这个方家小儿子还没死呢。赵鹏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害死方巧,毕竟自己已经是个精神病了,方巧这个在方家最艰难时期撑住家族的女人早晚会成为方家真正的掌舵人,只要赵鹏别搞出轨那一套,方家永远有他一席之地。就算赵鹏不甘心吃软饭,他也可以等方巧怀孕生产无心顾及方家时一点点侵吞方家的势力,有了孩子,赵鹏在方家的地位才会稳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方巧一死,最大的嫌疑全都落到赵鹏头上。
敢吞方家这种豪门的人,不该犯这种低级错误。
不过听周岩那意思,方巧死亡时就只有他和赵鹏在场,如果赵鹏不是凶手,那害死方巧的人就只能是他了。
这个结论让方盐十分沮丧,没想到查来查去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曾经的自己确实有精神病,而他也见识过精神病发病时有多可怕,完全有可能失手害死方巧,只是其中的理由肯定不会是周岩所说的“误把姐夫当情人”,这个说法大概率是周岩为了让他相信二人是情侣关系瞎编出来的。
可为什么曾医生那里的资料上也这么写?曾医生手上的版本是赵鹏亲口所讲,如果赵鹏跟周岩不是一伙儿的,他为什么要用周岩的谎言?
还是说自己跟周岩原本真是一对,方巧的死令自己对周岩产生了抗拒心理才会越来越讨厌周岩?
这个猜想无异于双重打击,方盐长叹一声,趴在桌上装死。
清甜的花香钻进鼻腔,方盐闷哼着,他知道是路子愿来了。
你可真是个小天使。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