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一到官廨点了卯,柳砚出去办事还未回来,李净便早早带着小六去九月村。
到了村口,春来家似是无人,破烂残败的土坯屋子坐落在着人烟稀少的草林中显得格外落寞孤寂,李净走近了些,似是隐隐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探着头定睛一看,家里半大的孩童缘喜正孤零零坐在土坎上叽里咕噜念念有词,看着像在一个人乐呵呵逗着蛐蛐儿。
李净走到缘喜跟前,准备问问他家的大人何在,那小孩儿瞧见她来,眼睛黑溜溜转着,随后久久盯着李净腰间别着那把农刀,一脸疑惑。
李净顺着缘喜的目光移动,察觉到了什么,下一秒便听到小孩儿费解的声音:“咦?”
“怎么了”李净轻声问道。
缘喜小脸上的眉头紧皱成一团,手指了指她别在腰间的刀,稚声稚气道:“它好像我家的刀。”
“你是说,这个像你家的刀?可否拿你家的刀给哥哥看看?”李净又问。
缘喜嘟囔着嘴巴,小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找不到了,它丢了,阿姐还为此好一番着急。”
“这样啊……”
“不过,哥哥,这个应该就是我家的刀,我家的也有个缺口,这个缺口可是我弄的呢!”小孩儿突然又颇为神气地说道,鼻子翘得老高。
“缘喜!”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尖锐焦急的女声,李净回头一看,春来一脸苍白站在门口,冲着方才说话的缘喜喝道。紧接着,家里的阿公阿婆也忙忙跑出来。
春来阿婆一看是她和小六,满脸气愤冲他们斥道:“你们来干什么!当官的就可随心所欲闯到人家里来吗?你们欺负我老婆子惯了,现在连孩子也不放过了?”
阿婆撒泼哭闹起来令人头疼,一旁的小六忍不住反驳:“老人家,我们哪有欺负他啊……”
“你闭嘴,你们这些个人模狗样,喝人血不吐骨头的畜生!”
耳边都是阿婆悲戚的哭喊声,缘喜似乎也被吓到了,连同一起嚎啕大哭,阿公操起棍棒轰然驱逐着她和小六,而春来自始至终都是冷眼相待,满面厌恶。
“大人,咱们人带少了……”小六一边站在她前面替她挡着棍棒,一边焦急对她说道。
李净深吸了一口气,一把将小六拉开,木棍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砸过来,她忍痛吃了一棍,想必他们也没动真格殴打官差,李净受了这一棍后,阿公面容上显而易见的慌张。
李净见阿公放下了双手里握着的粗木棍,她才抽出腰间的农刀以示他们,缓缓开口:“这把砍伤苏永德的凶器,是你们家的吧?”
阿婆刚想反驳,李净并不打算留给她说话的机会,她目光对上春来溢满憎恶痛恨的双眸,平静道:“苏永德之死与你家脱不了关系。”
一声嗤笑尖锐刺耳,春来满目嘲讽:“苏家高门大户,与我们云泥之别,八竿子打不着,又谈何等怨何等仇?苏庄主的尊容我们都不曾见过,何来您这么一说?”
“再者,民女不过一介低贱草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进得了堂堂苏府,而去行凶?”
李净抬眸:“春来姑娘手巧,做的豆腐很是滑嫩,李某听说苏老夫人甚为爱吃,你亲自送了好些次。”
春来一脸镇定,仿佛对李净此番说辞不屑一顾。
那日与柳砚一起逛成衣铺之时,她便亲眼目睹,春来与苏府的管家相谈甚欢。
“这能证明什么?就凭这些?那刀我丢了好一些时日,凶手顺手捡去用了也未尝不可。”
李净回道:“那豆腐摊子根本就不是你的。”
说完,她从怀中拿出一纸盖有官府朱印的文书,不容春来辩解,道:“春来姑娘,此案你尚有嫌疑,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小六听闻,立马几步上前欲捉拿春来。
“不是她!”阿婆忽然冲小六吼道。
李净不予理会,而是提亮了声音:“小六拿人!有什么冤屈,有什么苦衷,到官府慢慢细说亦不迟,在真相未明前,李某不会动刑。”
小六二话不说一把抓住春来的手腕,往村外走,阿婆见状,扑通一下双膝跪在李净面前,满面泪痕,紧紧揪住她的衣袂不放。
李净一怔,后退了几步。
“大人,不是她……人不是她杀的。”阿婆哭得可怜,像只破碎成灰的粗瓷器,她语无伦次道,“是他杀的!大人明察,是他杀的啊!刀也是他从家中拿去的……”
李净欲扶她起来,奈何阿婆死死拽住她不放,她只好作罢,问道:“他,是何人?”
“是……是她哥哥永年,他是我收养的孩子,不是亲生的养不熟,他杀了人,是他的过错,你们且去找他!”
春来顷刻喊出口:“阿婆!”
“你闭嘴!”阿婆身子有些颤抖,泪眼婆娑,“我们小门小户,不堪与苏府相提并论,只盼安安分分过平淡日子,人是永年所杀,非春来之过错,求大人,饶过我们。”
李净缄默,她看向阿婆颤颤巍巍的肩膀,随后抬眼示意小六放开春来。
她又问:“他与苏永德有何仇,为何要杀他?”
一个穷困潦倒的白丁,如何与贵胄世家攀上联系,存杀身之仇,李净想不明白。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阿公开口对李净说道:“都是因为你们,官商勾结,大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通判大人位高显赫,年年的苛捐杂税收得可还畅快?我们不敢反抗,百姓早该就习惯了,可你们却一次一次越过雷池,踏过底线。”
李净眸光一滞,老者的声音沙哑混沌,似多年不曾被敲响的鼓钟,一响声便让她觉得尖锐刺耳。
幽州城税收自惯例来由一城通判掌管,分配几个区域管辖,最后一并在收上来。
李净上任以来,税收从未出错,九月村每年的税收亦为正确数目,距离城中相近的几个区域,她若有空必会亲自督促视察一番,平时公务繁忙,而九月村这块地,相较路远崎岖,她从不曾去过。
九月村离城内路途遥遥,却又属幽州管辖之内,看似安静偏僻的一块荒凉之地,实则却沦为有心之人口下垂涎欲滴的一块肥肉。
而九月村这样的情形,似是维持了许多年。
通常大魏寻常百姓的税收,朝廷有明文规定缴多少,像幽州这类地方离上京太远,天子或许看不清,更别说九月村这种蜉蝣之地。
为了贪欲,底下官官相护,为共同利益压榨百姓,百姓交付了本该缴纳的税金,没过多久,就平番多出其他杂税,并言,这是上头的命令。
家里若有男丁,不论年岁几何,统一按人头缴纳一定银两,一丁一税,美名其曰:丁赋。
田赋,户赋,丁赋等各种千奇百怪的杂税,迫使百姓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交,压得他们直不起腰,喘不过气。
若是交付不起银两,那便以粮食相抵,按照市集价一斤几两钱算,有多少税缴多少斗粮。而那些官之蛀虫会啃食出数不清的漏洞,让粮食从洞中流出。
他们会在称上做手脚,直言粮食不够,亦会明目张胆吞掉一些米粮据为已有,让你去家中再取,会擅自冒出各种各样不曾听说过的税,强制百姓缴纳,若是不从,便仗着官身耀武扬威,发派不听话之人去边寒之地充军服役,抑或是活活打死。
赋税加重,九月村的百姓民不聊生,饿的饿死,反抗得打死,三岁孩童都要纳税,迫使穷苦农户不得已掐死自己的孩子以避税。
而多出来的银子,苏永德与官差狼狈为奸,一半进了官差的口袋,一半流入苏府的钱铺。
永年是他们中最普通的一个,是个不停拼命干活赚银子的农家小伙,赚得还不及交出去的多,便立马流出去,入不敷出。
家中老人与弟弟妹妹饿着肚子,米汤都喝不起,只能采些野菜果腹,若是不交银子,官差便对他拳脚相加,州衙重重看守,他为此动了杀心。
“那两个衙役也是他杀的?”李净问出声,心似被团团麻绳用死结牢牢拴住,一阵乱麻窒息。
李净见他们一脸默认,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她拳头攥紧,强忍着满腹怒火,切齿问道:“小六,先回衙门,然后找些人手护好他们。”
“是。”
说完,李净转身利落离去,小六紧紧跟在她后面。
李净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黑头呢?还没回来?”
黑头今日又未点卯,已有三日没来衙门。
小六苦恼着,摇头叹息:“不知……长亭哥也不知道……”
“大人,您说那永年不见踪影,莫非是畏罪潜逃?”小六忽然开口,转移话题。
“他已经杀了第四个人了,怎么会逃?”李净回头倪了他一眼,冷笑道:“再者你不必急着为黑头开脱,他若是自清,无人敢对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