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净整理好情绪,抬眼看见柳砚端着药进来,她刚好要伸手去接,一瞥,他身后不知何时,春来也小心翼翼跟着进来。
春来似乎有话要同她说,她亦有话想问春来,但她在等春来开口。
春来眸光黯淡,站在李净面前紧紧扣着手指,胸中似乎被堵塞说不出口,酝酿了良久,她才开口:“苏永德……”
“不是我兄长杀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被徐风一袭便散尽于埃尘。
李净抬眸,出乎意料的冷静:“我知道。”
李净无视春来的疑惑,没继续说下去。
出现第四个无头尸之时,李净派人第一时间将消息封锁,除了官府无人知晓,更别说死者是男是女了。
而就在昨夜,春来却堂而皇之脱口而出,死的四人皆为男子。
再者,昨日衙门派人来报,永年的尸首找到之时,仵作第一时间验了尸。
死者咽气之时,苏永德还在醉香居吃着花酒,若真是永年这只鬼杀害了苏永德,这案子还真是简单不少。
很显然,春来一家在说谎。
那么之前她说的很多辩词皆不可信。
“你知道是谁?”李净心中大概已有数,她看向春来,还是问了一句。
“知道。”
春来回答的干脆,她眼睫微颤,眸光最后一缕莹亮暗了下来,她浅笑着,接着如释重负般侃侃而道:“是我。”
声音决绝,又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席卷而来。
“你为何杀他?”李净轻声问道。
若是因为苛捐杂税,她愿身死,豁出一切去杀人,也不求助于官差,这是何种的失望,对窦唯一,对她,亦对知州衙。
春来苦涩地笑了,满是恨意悲伤:“因为他该死”
她哽咽着:“他害了我兄长,所以我要杀他。昨夜的黑衣人便是那日同苏永德私下交谈之人,我虽看不清他的长相,却拾得了他的遗落的东西,他没有将我兄长的尸身给我,东西我亦没有给他,您大可利用我,将他捉拿归案。永年已经死了,阿婆为了不牵扯到我,所以连同我一起骗了大人。”
她一口气回答了李净想要问的问题,顿时屋内鸦雀无声。
李净端药的手微顿,许久,她才回过神,理智问道:“你说苏永德害了你兄长,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
小农小户,无名小卒,世家大族日理万机,怎会同你一个一无是处饱食终日的白丁打上交道。
互不干扰为常态,却也是最好的结局。
因为在这世道,他们践踏蹂躏你形同碾死一只蝼蚁,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你死得悄无声息。
永年便是其中一个。
他身为家中长子,宵衣旰食做工攒钱,一人支撑起半大个家,虽不富裕,粗茶谈饭一家人也能吃饱,平平淡淡过着充实的小日子。
但苛税压弯了永年的脊梁,杂税繁多他已力不从心,他试着反抗过,却被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差打断了双腿,打伤了脊梁,落了个事事皆需人照料的残疾,终日躺在榻上无所事事,等着家中人事无巨细地伺候他。
家中的顶梁柱,一夜之间沦为一介废人。
他心中羞愤难堪,村中消散不尽的流言蜚语,同龄中人异样又带同情怜悯的目光,以及家中人强作镇定若无其事的模样……那些都像根根细针密密穿透他的心,让他无地自容,痛得无法呼吸。
甚至如厕沐浴都要人寸身不离地守着,若有家中没有人,他只得无能为力清醒地意识着污秽自行流出,死死咬住牙忍着满腔羞耻,等着家中人回来一声不吭细致伺候着,最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自尊心被残噬殆尽。
他不愿家里人为他做这些,因为脏。
直到官府再次上门,永增不减的银两数目,一分不少。他们指着瘫在床榻之上的永年,理直气壮道:“瘫痪了又如何?人既没死,便要收一人丁税。”
似乎忍无可忍,似乎尚存一丝希望,又似乎别无他法,坊间传闻,幽州知府新上任了一个年轻的通判,新官大多热血刚正,或许他不同,或许他明辨是非,或许他爱民如子,或许他可为自己主持公道,永年这样想着。
永年趁家中人不在,托人把他带到知州府,击了鼓报了官,最后一次将希望寄托于官府身上。
他不知新任的通判是哪一位,在门外等了一天,等到了傍晚,知府内迎面走来三个衙役,正是来他们家收税的三个,他们说,要带他去见通判大人。
他们把他带到不知何处荒郊野岭,那里了无人烟,更别提所谓的通判大人,他们开始对他恶语相向,拳打脚踢。
“死东西,瘫了都不安分些,还想告状?”他们狠狠踹向永年的肋骨,肚皮,脊背,身上的每一处地方。
“我让你告!起来啊,起来去告状啊!你什么货色,也配见通判大人?”
永年大口大口吐血,趴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任由他们打。
“不就多收你点税,至于吗?要是让李通判和知州大人知道了,看老子不弄死你!早知就听苏庄主的话,直接杀了你!以绝后患!”
地上的人渐渐没了动静,头耷拉着,脸色苍白得可怕。
“大事不妙,人死了?头儿只让我们惩戒一番,怎地咽气了?”
为了不露出端倪,他们将永年的头颅割下来,扔进了河里,身子挖了坑深埋了起来。
“无头尸,谁能发现他是谁?如此甚好。”三人累得酣畅淋漓,嘴角扬起欣慰的笑。
……
这下李净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了,碗中的汤药渐渐变凉,她没办法装作泰然自若去喝那碗药,像一个判官冷冰冰去质问春来,虽然不该如此。
这时,屋外小六期期艾艾前来汇报:“大人,本不该打扰您养伤,但是黑头已经一连三日没来衙门了……”
小六来之前犹豫踌躇了好一会儿,黑头一连消失好几日,偏偏又碰巧李通判遭刺客暗杀,矛头嫌疑不知不觉已经顺着脉络引向黑头,一切未免太巧合。
虽说昨夜那黑衣人身形声音皆不像黑头,可若是凶手易容变声也未尝不可能。
无头尸案如今已水落石出,李净看着春来,轻声道:“此件事,州衙定会给你家里人一个交代。”
衙役将春来押下去后,李净吩咐屋内的人都下去,自己独自一人捋捋思路,只见所有人都下去了,柳砚还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李净抬头随口道:“这儿没事了,你也下去罢。”
见柳砚不作回应,李净蹙眉又道:“有事?”
柳砚依旧缄默,他从袖子拿出一张绢布,自顾自走到床榻边,将那几颗暖玉碎片捡起放入那张绢布中,整齐将其包好。
在李净费解的目光下做完这些,柳砚才缓缓开口道:“见大人很是珍视这枚暖玉,实不相瞒属下有法子修好它。”
李净眸光微颤,不禁问出声:“当真?”
“嗯。”柳砚语气清淡,却尤为坚定。
李净一愣,不知他突如其来的行为是何用意,她视线缓缓移向那堆已碎的玉片,眼睫微颤,半晌她才轻笑一声,浅浅说道:“罢了,碎了便碎了。”
李净不知此时自己是作何感受,她收敛好自己似乎外露的情绪,又恢复往日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转移话题扬眉对柳砚道:“你这是在谄媚我?”
“算是吧。”柳砚浅笑,不知是否是错觉,她似乎窥探到了他眸光中一抹稍众即逝的柔和。
果然在巴结她。
李净微微眯眼,又道:“那你想要什么?升官发财?美姬美妾?”
方才的汤药已经凉透,柳砚弯腰又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递到李净手心,对上李净的目光,语气淡淡:“属下失职害大人命悬一线,心中忐忑,算是……将功补过,以求往日好过些。”
“就这样?”
柳砚见李净一脸惊讶,心中不免觉得好笑:“嗯,足够了。”
李净诧异,他不想着如何拼命往高处攀爬,在血雨腥风中站稳脚跟,倒求着她一个小小的通判不同他计较一件微不足道之事,州衙捉拿要犯偶有失察之时,甚为正常,李净看不透柳砚心中何想。
但她还是应了下来:“你本无错,倒也不必担心这个。”
她又将目光从碎玉上挪开,轻声道:“修玉就不必了,你帮我扔了吧。”
……
黑头一连几日不闻讯息,李净去找了他的好友徐长亭,探探口风。
小六跟在他身后,一进门,李净便看到一身影修长的男子,此时他正全神贯注地写着字。
“长亭哥!”小六亲切地喊着。
走净之后,李净才看清楚书案上的白纸墨字,歪歪扭扭,弯弯曲曲,倒像是孩童所写。
平日里小六这厮夸下海口,说什么知府内墨宝绝佳,非徐长亭莫属,如今看来,还是不要轻信了小六的满口胡言。
李净随意问了几句,徐长亭对黑头之事半无知晓,她便打道离开去刑场监守。
三日前,窦唯一下了无头尸案最后的判决——凶手九月村春来于午时三刻斩首示众。
此时正值午时一刻,春来被人押着去往刑场的路上,李净派人遣退疏散原本站在街道两边看热闹的百姓,跟在队伍旁和他们一起前进。
“你放心,你的家人,我会托人安置好的。”人之将死,所有看似安慰的话语似乎都是火上浇油,憋了半天,李净也只想到这些。
春来比她想象中的平静,浅笑着:“多谢大人。”
李净刚想继续说点什么,突然被前方的差役打断:“大人!前路过不去了,忽然冒出一些百姓,如若不疏散,怕是会伤者他们。”
李净离开队伍走到最前方,不知何时,街道中心乃至两边熙熙攘攘站着一群人,人潮如织,百姓瞧着热闹。
“官府行事,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李净唤了几个衙役疏散人群,人群太多挤在一处,如洪水翻涌,仅仅凭他们一队人无法疏散,她被挤得无奈退到后面,心中不免生起一阵烦躁。
“大人!”李净忽然听到小六的声音,循声望去,看见柳砚和小六带着一队人马朝人群奔来。
柳砚走到李净跟前,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李净摇摇头:“快疏散人群!”
两队人马即刻动身起来,一边警告一边有序地隔开两边的百姓,很快沿路变得开阔清晰。事先明明已经疏通过,百姓们也都纷纷理解,不知怎地何时,冒出这么一群人,闹哄哄只知往前走。
李净忽然想到什么,回过头去寻找春来的身影,却是空无一人。
她神情凝重起来,与柳砚相视一眼:“春来不见了。”
话毕,李净看向残留的人群心烦意乱着,骤然被一道尖锐的声音惊到。
“大人小心!”
街道对面的茶楼之上,有一道黑影闪过,一箭刃此时如同白虹贯日飞驰而来,正对李净的眉心,她心下一惊,下意识后退几步,欲侧身闪开,奈何箭矢快如疾风,她根本来不及躲开。
下一刻,在恐惧与刺痛来袭之前,她的视线忽然被挡住,不知何时窜出一个人,张开双臂站在她面前,仿佛屹立不倒。
街市嘈杂,李净清晰地听到利箭擦破空气,而后穿透血肉的声音,那人踉跄了一下,在李净面前直晃晃倒下去。
“有刺客!保护大人!”衙役们纷纷反应过来,朝茶楼奔去。
李净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箭矢穿透人的心脏,大片大片血花似妖孽般绽放,触目惊心。
春来呛出一大口血,缓缓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物什。
“东西……在这儿。”
李净强制自己冷静,上前将春来扶起来,冲他们喊道:“去找大夫!快去找大夫!”
但她说完就意识到,这条路是去往刑场的路,无论如何春来都必死无疑,这是李净改不了的事实。难道将人救活之后再送上断头台再死一次吗?
“我活不成了……”春来忍着剧痛说着。
还没等李净回答,她忽然紧紧抓住李净的手,用尽力气说道:“大人,公道……我只求一个公道。”
春来视线渐渐模糊,她倒在血泊中,耳边李净的声音已听不真切。不知过了多久,天地之间静了下来,她隐隐看见一个人影,那是她日思夜想,做梦都想梦到的人。
夜色暗涌,永年护着怀里的荷包悄无声息地进屋,天色渐晚,阿婆阿公与家中小友已早早歇下,他蹑手蹑脚,倒像个小贼,脸上却是柔和期待的笑容。
“阿兄?”
是家中的小妹。
永年心头一颤,倒吸口凉气,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他也不急不恼,拉着小妹的手过来坐下,将怀中的那个灰土的荷包拿出来,里面满满当当一些碎银。
“这么多?”小妹圆溜溜的眼睛一亮。
小妹今有十六,比他小足足四岁,短丁毛孩儿如今亦算初长成,亭亭玉立,生得标志,被村里头好些年轻小伙偷偷惦记。
永年将碎银铺在木桌上,少年眼睛像是盛满星星,笑得弯弯:“瞧,这是我给你攒的嫁妆。”
“我家小妹这般乖巧,也是在阿兄手心里从小溺爱长大,家里再穷也不能穷嫁妆!”
小妹撇撇嘴,挽着永年的肩膀:“我不嫁人,我要与阿兄一辈子都在一起!”
永年刮刮小妹的鼻梁:“傻瓜,怎么可能一辈子?人都是会死的……再说是谁一直嚷嚷着自己长大了,要嫁人的?只要是小妹的愿望,阿兄都帮你实现。”
他家妹妹,嫁得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也不为过,定要集万千溺爱要她笑颜常开,要她佳人作伴,儿孙满堂,要她颐享天年,其余的都不重要。
小妹笑了起来,甜甜的似蜜罐,挽上永年的胳膊,撒娇道:“我的愿望,就是一直和兄长在一起!”
“阿婆为你取名永年,可谓延年益寿,长命百岁,阿兄定会长长久久活到一百岁!长长久久陪我!”
……
“骗子。”她说道。
永年死了。
死的悄无声息,好像从来不存在这个人。
碎银被打翻,他们颇为嫌弃,却还是仔细认真清点,伸出贪婪的口舌一点一点将其吞噬侵没,还不忘嚷嚷唾弃不够塞牙缝……
“老人家,税若是缴不上,女儿家亦能卖个好价钱。”
她瞧见那些人模狗样的官差使劲儿踹着阿公的脊梁,阿婆蜷缩在角落紧紧抱住缘喜,含泪瑟瑟发抖,一个人被弄死了,他们就换下一个。
小妹手握刀刃,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如何止都止不住,这是她第一次杀人,手却丝毫不抖,手起刀落,一刀而下。
幻药的作用下,春来身披血衣,犹如鬼魅,满面冷漠蔑视着瑟瑟发抖,浑身软弱无力的衙役。
一个。
一双。
三个。
四个。
女鬼在咆哮,女子在哭喊,加害者在毫无忏悔之心地不断求饶。
一杯哑药入腹,苏永德眼睛瞪得极大,张着嘴,满脸惊恐。任何苦楚疼痛他都说不出口,只能毫无还手之力地等待死亡。
善有善终谓妄,恶有恶报为谬,像这世道一般荒谬不公,不曾善待过他。
她铁心是要杀了他们,洒血祭奠她可怜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