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便是那场宫变,死去人的血浸透了殿外的白玉石台阶,谢铮被我刺死在龙椅上,死的时候似乎还不敢相信给我递上那把长剑的人是谢余安,谢铮那时候的表情,我想我能记一辈子,实在是叫人大快人心。
自此以后我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朝堂之上,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能想起来这些年的少女情怀,可因着每况愈下的身体,总不过一次比一次看得开。
爱是很难被遗忘的,也不可能被替代,可许是我天生冷心冷肺,昔年一场声势浩大的暗恋,终究在生命的消逝里,被琢磨得一丝不剩。
我喜欢谢余安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喜欢我,而等到他不知何时慢慢爱上我的时候,我却已经将生死都看得淡了。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戏文里悲戚婉转的这句唱词,我想大抵是很适合谢余安的。所以到现在,谢余安这样失态又急迫的想替我安排贺家,我才会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有些发笑。
我珍惜谢余安,信任他,可以像亲人,像朋友,却无论如何再也爱慕不起来。
何况现在,已经有另一个人不顾一切的闯进了我的生命,并且赖在里面,死活不走了。见惯了谢余安的冷静克制,贺知行,那样一个火热的人,像小太阳一般不断的向我靠近,只是感受到他浑身的热情,就已经令我无法抵抗。
“是臣失态了。”亭子里,谢余安敛下目光,冲着我微微颔首作揖,好似终于又恢复了平常淡然的模样。
我向着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口气,才说:“余安,重活一次我才觉得,爱情这种东西,就是此消彼长的,有些时候很难被琢磨透,贺知行待我很好,余生能有他陪在身边,我便觉得快乐。今后你还是莫要叫我殿下了,雁国长公主赵风和,兴许早该死在那场扑天大火里。”
这话我是脱口而出的,像是在同昔日告别,看着自己稚嫩的双手,我握住又张开,最后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赵风和是早就该死的,她不该心存妄念,明知自己时日无多,还玩弄人心;她也不该认为赵平湖总也长不大,需要永远被她护在羽翼下;她更不该,明明已经死了还借尸还魂,如今又回到这座皇城。
想起之前同齐安郡主说过的话,世人多嗔痴怨憎,难得看开,当时我只当是劝慰齐安郡主,谁知我自己才是一个看不开放不下的人。
物是人非,我早该放过自己。
而上天给我这次重来的机会,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想来,大约就是放下吧。
“‘初闻不知戏中意,再闻已是戏中人。’殿下的心意,余安终究是错过了。”
灯火辉映在湖面上,粼粼的波光把谢余安的轮廓映衬得越发的显眼,他垂着眼,似是对我的话早有预料,语气虽丝毫未变,但到底落寞至极。
我摇摇头,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此刻的我,没有资格再宽慰他。
“少夫人,你还没出宫?”一道温和的声音恰在此时从我身后传来,“呀!谢丞相也在这里,真是好巧。”
话音刚落,就见齐安郡主自花丛中走了出来,索性谢余安选的这座亭子是在湖边,周围还算空旷,距离花丛有段距离,加上榴桐就守在一旁,倒也不怕叫人听了什么去。
见着齐安郡主,我反倒呼了一口气,迎上去道:“郡主,可见到我家大人了,方才内急,御花园又大,我竟迷了路,刚巧遇见谢相说是要送我出去,可我怕我家大人久等,不知郡主可有遇见他?”
齐安郡主听言,上来拉住我的手说:“巧了,方才我路过那边,就见小贺大人被陛下召见,陛下十分喜爱小贺大人的文采,许是想多留他一会儿,说说话。少夫人久留宫中也不便,我正要出宫,不如同我一起?”
被陛下召见?这我倒是没有料到,也不知赵平湖是在打些什么主意。
“对了,刚刚陛下身边的小张公公似乎也在寻谢丞相,估摸着是有事,少夫人若是同我一路出宫,也正好叫谢丞相替小贺大人带句话,等一会儿你们在宫外见就是了。”
我本还有些顾虑,又听齐安郡主这样说了,刚好赵平湖一直带在身边的内监张泉也找了过来,说是宣谢余安御书房觐见,我同谢余安对视一眼,便同意了齐安郡主的提议。
“那劳烦谢相替我家大人说一声,我在宫外等他。”
谢余安看了一眼齐安郡主,才应了句:“无事。”然后就跟着张泉走了。
“谢丞相可是个冷淡的人,我倒是难得见他同哪个女子多说一句话,近两三年来,更是连个笑也不轻易给,是不是吓到你了。”
齐安郡主一边说,一边拉着我往宫外的方向走,她还是同从前一样温和近人,许是看我年纪比她小几岁,说起话来也没那样规规矩矩。
冷淡吗?我又回想了一下方才谢余安的话,却是完全同冷淡相反,说起贺家和贺知行,甚至是有些失了态。
他一直是个将情绪控制得很好的人,在旁人眼里,应当就是冷淡吧。
“谢丞相心思细腻,并不如传闻中那样难以相处。”我随意的答道。
齐安郡主听了噗嗤一笑:“也就你这样以为了,我也算是认识他许多年,他那样的人,你看他天天带着笑脸,可心里却像藏了一座冰山,谁也捂不化的,也只有当年那个……才敢去硬碰硬,总不过也花了许久,碰得头破血流不说,自己还没那个福分等他回头……”
尽管她并未点明省略的那个人是谁,可我心里却一清二楚。
这是我头一回齐安郡主的嘴里听到关于赵风和的只言片语,说实在的,听别人回忆起自己这种感觉很是诡异。
不过可能是今夜的风吹得略急,又有昔日的好友陪在身边,我总觉得诸多往事似乎也随风而来,急急的扑打进眼里,竟让我鼻尖微酸。
见我没有说话,齐安郡主也察觉到气氛被她说得有些沉重,便抚掌又笑了出来:“不过谢丞相玉树临风,虽说年纪大些,性子冷些,可也架不住京中贵女前仆后继的喜欢他。你才刚来盛京不知道,尽管曾经喜欢谢丞相,同我这般大的那些贵女都陆陆续续的成了亲,可当年那些小姑娘都长大了,京中多少权贵公子都看不上,偏好谢相那一款的。”
说到这里,齐安郡主捏着帕子掩着嘴,低声的向我这边凑近了些,颇八卦的道:“今夜的那位韦小姐你可看见了?在宴席上明里暗里的偷看谢丞相,怕也是芳心暗许了。”
“韦小姐?韦燕!”我心头一跳。
宴席上我浑身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赵平湖和贺知行的身上了,确实没有多关注韦燕,不成想那直言直语的小姑娘竟是喜欢谢余安的,着实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也是,今日小贺大人温柔又体贴,少夫人确实不会注意到旁人。”
齐安郡主转头又来打趣我。
我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没再答话。
想到韦燕,我没料到昔年一场混乱的缘分,几乎像是上天注定似的,早将每个人的结局都定好了。
齐安郡主对我似乎特别亲近,见我不说话,以为是我害羞,又转头说起其他的京中见闻,一路走,一路说说笑笑,气氛倒也和谐。
今夜再见故人,叫我生出诸多感慨,加上天光黯淡,竟也没发现我们越走越偏僻,等到我察觉过来的时候,周遭已经没有什么来往的宫人了。
我反应过来,刚想提醒齐安郡主走错了路,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突然被一股大力从身后拉了一把,下一瞬一股刺鼻的香气瞬间充满我的鼻腔,呛得我眼泪都流了下来。
我来不及反应,随即便脚下一软,跌了下去。
我暗道自己大意,其实我本对宫中的格局很熟悉,但齐安郡主是我曾经的手帕交,她又时不时的讲些小八卦来转移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就叫我放松了戒心。
加上我从来对她信任,虽说在赵平湖立后这件事上也怀疑过她,但我始终觉得她是被逼无奈,根本没有想过她会对我下手。
“齐安……”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努力瞪大了眼睛想看清她的表情,却只在恍惚间听到她轻声的一句:“对不起了,谁叫你……”
少女的嬉闹声由远及近,时值初秋,粉衣的文静少女失了往日的平静,甫一见到坐在廊下散漫垂钓的红衣姑娘,几乎是三步并做两步,急切的迎上前去的。
“风和,风和!”她脸上带着散不去的兴奋,一路小跑到赵风和的面前,伸手夺过她手里的鱼竿,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风和,你果真说得不错,锦郎他,锦郎他果真是对我有情的!你不知,不知昨日花灯夜,翎池月下,他,他……”
说到此处,少女脸上羞得的绯红,竟比过了她身上穿着的浅粉色裙裾,然而口中的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噗嗤——”赵风和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脸上白得似乎是没了颜色,“瞧瞧我猜得如何,就说程伯候世子喜欢的人是你,那日宫宴觐见,他连正眼瞧我都不敢,怎会对我有意。再说了,程伯侯助平儿正名有功,他们可不蠢,还没胆子尚公主。”
“是是是,风和贵为一朝长公主殿下,天下男儿选之不尽,锦郎他,自是配不上你。”齐安缓过心神,笑着夸赞道。
赵风和被她夸得上了天,拉着齐安坐到了她的身边,似乎是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刺眼,还将苍白的脸往阴影里藏了藏。
“哪里是配不上,只是齐安如此温婉可人,多少公子赠书求见,程伯侯世子又不是白目,岂能分不出哪个是鱼目,哪个是珍珠。”
“自然风和你是珍珠了!”少女鼓着腮帮子立刻反驳。
“那我是珍珠,齐安不若将程伯侯世子让我?”某人无耻的笑着,美眸斜着她。
一听这话,齐安郡主立刻急了:“这,这怎么能让,锦郎他又不是什么玩意儿,也非物件儿,我,我……”
她还没说完,赵风和立马抢答:“那就是不愿让了,齐安果真口是心非!”
“我哪有!哎呀,我说不过你——”少女连连摆手,想解释,却因一时半会儿找不出辩解的缘由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程伯侯世子可不敢觊觎我这朵荆棘花,你方才说什么花灯夜,快仔细同我说说!”
说到这里,齐安郡主还没降温的脸又红了个彻底,眼波流转间全是羞涩,叫赵风和看了,不必真叫齐安郡主说心里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看来齐安的好日子不远了,我们姐妹这么多年,你若能得一个好归宿,也叫我心头宽慰,只等程伯侯世子去平儿那里求亲,有我在,平儿必不会不应的。届时我可要头一个喝你的喜酒!”
不知是不是阳光更盛,赵风和的脸仿佛更苍白了。
“哎呀,哪里就求亲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难不成他竟没有求娶之意,那本宫可要好好同程伯侯说道说道。”她素来张扬,脸上揶揄的笑着,却双手叉腰,做出势要去向程伯侯一家讨要一个说法的架势来。
“不是不是,风和你怎么一点也不知羞……呀,谢相爷来了!”
齐安郡主实在是羞成了朵半晗的海棠花,慌忙去拦她,两人嬉闹成了一团,见到池塘对面的回廊里走来青衣束冠的男子,就像看见了救星似的,语气少有的高昂。
谢余安隔着小池塘还未走近就看到了两人有些散漫的姿态,脚步顿在了回廊中,轻咳一声,低眸浅浅的道:“殿下,郡主。”
“余安你来得正好,齐安好事将近,呆会儿就陪我去一趟乾元殿,齐安的赐婚圣旨,我要亲自来写!”
秋日的凉风轻起,吹落了湖庭的落枫,红衣少女因刚才的打闹衣冠半散,顺势斜斜的随意倒在长廊上,一张白净的脸落在澄澈的阳光里仿若透明,她用手支着头,发丝在木质的地板上四处散落,一袭衣袂顺着她的动作垂到了水里,就那样半含着笑意望向池塘对岸的人,声音清朗。
教人不禁觉得,这真是个明媚的午后。
齐安羞得已经抬不起头,迅速的起身整理好自己的仪态:“风和你真是,又在说胡话了。”
谢余安望着那懒散得仿佛没了骨头的女子,眉梢微扬,等齐安说完,才道:“殿下的确胡闹,写圣旨需动用国玺,禀告陛下,怎能是殿下说写就写的。”
他话音一落,就见对岸的人蹙了蹙眉,随即嘟起了嘴,话语仿若娇嗔一般:“齐安同我如此亲密,我只当是我亲姐姐的,她要出嫁,怎的我写个圣旨都不成……”
“殿下,礼不可废。”
“……好叭,就听你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