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春经世揽风和 第31章 第 31 章

“恭迎陛下！”

随着众人跪拜下来，我仍忍不住抬头，就见昔年瘦削的少年，如今端着满身威严从殿外走进，在谢余安卢陵郡王等人的簇拥下，顺着华丽精美的宫毯坐上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

有别于多年前他第一次登上那个位置时，尚且带着胆怯的模样。

“开宴吧。”赵平湖坐定，便大手一挥，音调平稳，颇有些上位者的气势，又与我在宫外见到他时是两个模样。

底下人得了吩咐，立马奏乐起舞，殿中霎时热闹了起来。

今日月明星稀，晚间尚带着凉爽的微风，席上觥筹交错，光影迷离，众人刚开始时还有些拘谨，束手束脚，随后见赵平湖虽神情莫辨，可兴许是他今夜心情不错，瞧着反倒是亲善有加，大家便也都放开了胆子。

与我而言,我只是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就已经过去了三年，无论我当初从谢余安口中听闻齐安郡主的事情时有多震惊，不可否认的是，这三年里，赵平湖似乎的确已经成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君主。

席间我总是不动神色的悄悄观察着他，因隔着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也没有外面传言的那般喜怒无常，随心所欲，又见宴上他对齐安郡主也并未有任何出格的地方，到底心下稍安。

“宫宴虽好，却也只有些冷物，姜儿吃些果子垫垫肚子，等会儿回去再叫府里做些饭食。”贺知行伸手将他面前的果盘推到了我的面前，拿了颗枇杷将皮剥了，去了果核，然后把果肉递到了我的嘴边。

我这才回神，看见贺知行那张如玉的脸，张口咬住枇杷酸甜的果肉，只觉得夜风暖洋洋的，便忍不住的开始有些犯懒，指挥他：“还要那个香瓜。”

“好。”贺知行宠溺的看着我，微笑着又取了块不大不小的香瓜喂到我嘴里。

这香瓜枇杷的我不知吃过多少，却从没如此刻这般温柔甜蜜，我悄悄的在桌下拉了拉贺知行的衣袖，他便翻手覆在了我的手上，我同他对视一眼，便觉得他眼里盛满了盈盈的细光。

若不是还在宫宴上，我真想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紧紧的抱住他的腰……这样想着，我竟觉得有些许的羞赫起来。

摸爬滚打二十多年，不曾想我居然也有这样小女儿心思的时候。

压下心中的悸动，转念想起白日关于韦燕的事，我觉得好笑，同贺知行说了，便见他沉吟片刻，道：“怪不得觉得眼熟，原来是见过。”

“她竟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可见当年你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过深刻。”我调侃他。

贺知行捏捏我的手，浑不在意：“可我当年却只记得你，旁人长什么样子，我哪里有空去看。”

我本意是想调侃他两句，谁知道他一本正经的说起这些，反倒是叫我又想起那张笔触稚嫩的画，一时间难得感慨起来。

若是能早点遇见贺知行就好了。

这样想着，我胡乱的别开眼，不料下一秒又对上了另一个人的目光。

谢余安是同卢陵郡王，曲大人，彭大人他们一起跟在赵平湖身后过来的，因此一开宴他便坐在了对面的首席，我自是没机会同他说什么，但是此刻突然见他直咄咄的看着我，不知怎的却叫我心中一凛，莫名微沉。

不过这种压抑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回望着他的目光，只觉得那双桃花眼中藏着许多的深意。这才叫我想起来，有些事，我还是应该同他说清楚的。

打定主意，我再回头看着贺知行，脸上笑得更加从容，桌下却将贺知行的手牵得更紧了。

酒过三巡之后，赵平湖趁着醉意连连赞了众人几句便提前离了席，似乎当真印证了我的想法，他果真只是为了拉拢贺知行等人才特意举办的这次宴会。

陛下一走，宴席也差不多该散了，贺知行在席间被丁马二位大人劝着喝了不少酒，幸好他酒量不错，还没到脑子迷糊的时候，只是走在出宫的路上脚步有些虚浮，他便一路将我揽着，颇有种小孩子拿着心爱的玩具不放手的那种姿态，缠人得紧。

但好歹还在宫里，贺知行还算比较收敛，再没做更亲密的举动，看着面色微红的贺知行，我心里软成了一团，任由他半揽半靠在我身上，跟着拿着宫灯的引路小宫人一起出宫，谁知刚走出御花园，我们迎面就撞见了谢余安，他站在一棵花树下，似乎是早就等在了这里。

贺知行环着我的脚步一停，在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心知谢余安是在等我，还在想要如何找个借口离开，却见贺知行突然站直了身子，放开揽着我手，沉声对我说：“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许是喝了酒，他的声音有些哑，语气里没了平日里的昂扬戏谑，是少见的正色，却叫我分明听出了些许的失落。

我这才觉得自己还在为了让他安心找借口这件事很是有些蠢，谢余安是聪明人，贺知行也是聪明人，我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都是人精，既然谢余安已经出现在这里，自然是不怕贺知行知道我和他的关系的，他应该也猜出来贺知行许是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而贺知行放任我去和谢余安见面，也是对我十足的信任。

反倒是我将贺知行想得小气了。

“你在这里等我。”我暗自想通，冲着贺知行盈盈一笑，见他发冠歪得快要坠下来，顺手帮他重新戴好，脚步刚要挪，不料又被贺知行牵住了手。

我被他拉得脚步一顿，回身望向他，“怎么了？”

贺知行整个人笼在夜色中，像个孩子般固执的拉着我的手，半响没有出声，也没有放开我，我甚至能够感受得到，他手心里微润的灼热。

良久，他像是终于找回了声音，低哑着，似乎是带着丝颤抖。

“姜儿，你……你一定要回来。”说完又重复着，“我就在这里等你……”

即使明知从前我与谢余安形影不离，即使曾不止一次亲眼见过我与谢余安亲密相处，即使放弃过一次被伤透过心，贺知行心里明明醋坛子翻了个天翻地覆，就连语气都颤抖了，可他还是故作镇定的照顾着我的情绪，像只随时能被遗弃的小狗，若非当真是爱一个人，何必如此小心翼翼。

淮安贺家六公子，向来是桀骜不驯的。

没等他说完，我倾身上前拥住他，便见贺知行浑身一颤，随即紧紧的将我抱住，我几乎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却还是肆无忌惮的笑开了来，然后我亲了亲他的耳廓，在他的耳边哄道：“我很快就回来，夫君等我。”

听到这话，贺知行才仿佛重新找回了理智，放开了我的手，道：“去吧。”

走到谢余安的身边，我没有说话，谢余安也沉默了半响，方才开口：“殿下，今夜月色极好，可要随我去御花园走走？”

见我没有反对，谢余安回望了贺知行一眼，头一次没等我便当先转身往御花园走去，脚步有些失了往日的淡然，我也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浑身笼在暗色里的贺知行，才转身跟了过去。

御花园里的一切我都很熟悉，甚至我幼时随手种下的山茶花树，如今已亭亭如盖，长势正好，谢余安走在前面，我跟着他，榴桐就跟在我们身后不远的地方。

“既然已经回来，殿下身份高贵，小贺大人恐怕并非良配。”

谢余安在一座临湖的亭子里站定，忽然开了口。

我认识谢余安实在是有许多年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已经远不止君臣那样简单，他说这话也并没有太多委婉，语气很是平常。

我看着在月下波光粼粼的湖面，耳边不时有蛙鸣声传来，一时心头万分感慨。

“你从前不是说天下儿郎随我挑拣 ，上辈子倒是没机会，如今好不容易出了这个地方，贺知行他又有什么不好。”

“正因殿下好不容易又活这一遭，只要您想，大有更好的选择，何必……只不过因为您醒来时是在贺家的后院，若是您囚于如今这个身份，臣自然有法子让您自由，贺家也大可补偿于他们。”

谢余安皱起眉，一张如玉的面孔像是遇到什么万分艰难的事，露出了些许的烦躁。

这样的烦躁，出现在谢余安的身上，向来少有。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但正因我明白，才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余安，你从前从不会这样的想干涉我的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或许知道，但他还是没有忍住。

谢余安喜欢我，我是清楚的。

而很多年前，我也曾爱过他。

谢余安生得好，彼时我初识他的时候就被他那样一张干净英俊的面容惊艳到了，但那时他不情不愿的被迫入宫，而我忌惮于他是谢铮的儿子，对他也不敢亲近。

可是他不仅长得好看，那清冷的性子和不俗的学识，即使是放在整个盛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我那年十五六岁，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整日的跟在我的身边，试问谁不心动呢。

在旁人还未察觉到的时候，我就已经偷偷的开始喜欢上了谢余安。

他被谢铮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我借机发难，说他那张脸叫我倒了胃口，他才不得不在家养好伤再进宫，少受些宫里人的嘲笑。

听见他说自己名字由来的时候，我心头酸涩，却还哈哈转头说起桥上那些看热闹的姑娘，只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叫他不必为从前的事烦忧伤感。

还有之后的很多时候，我虽然表面上颇嫌弃他伴随左右，可心底的小尾巴一见到他就不停的摆啊摆。

我喜欢谢余安，喜欢得真诚，喜欢得坦荡。

可我也没忘记这正是谢铮送他进宫来的目的。少女的心思最是难猜，那些年的喜欢很纯粹，又很复杂，我向来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但又不得不活得小心翼翼，将这份喜欢深埋心底，丝毫不敢表露，透出分毫。

而直到我羽翼渐丰，终于能与谢铮一战的时候，迎来了谢余安二十岁的冠礼，我为他举办了个盛大的及冠礼，还特地将他母亲也接来了，我始终记得，那日我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样真实的笑容，他就那样站在阳光下，满身都是辉光，才终于像是个喜形于色的少年公子。

然而我却在人群之后心口骤紧，疼得昏死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他，我问宫儿：“谢余安呢？”

宫儿一边喂我汤药一边说：“殿下忘了，谢三公子及冠，您特意给他放了三日假呢。”

我哦了一声，终于想起来自己是说过这话，但不知怎的，却总觉得心底空落落的，想着如果他在就好了，哪怕能看着他，我也会少疼一些，多出几分对抗的勇气。

可那就像是一场奢望。

直到那被偷偷请进宫里的老太医捋着白花花的胡子，颤颤巍巍的对我宣判死刑。

“只能好好养着，殿下福泽深厚……想必会好起来的……哎……”。

老太医一辈子淫浸在宫里，却也始终没忍住一声长叹，我心下了然，可还是忍不住撇开众人，卸下防备，蹲在长乐殿的小池塘边偷偷大哭了一场。

那天天气实在是好，太阳照得人浑身火辣辣的疼，我许多年没有哭过，眼角的泪来不及落下，就已经被蒸干了。

第三日下了雨，我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下来，谢余安踏着雨进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十分，我提不起劲，便懒洋洋的同他下了半下午的棋，如若不是谢余安不动声色的让我，我想我一定会输得很惨。

“同本宫下棋，委实是将你这手让棋的本事给练出来了，以后你娶了妻子，想必和睦得很。”我缓了缓，心口涌起的痛感才稍稍好些，望着不动声色的谢余安，忍不住有些吃醋。

谢余安手上动作不停，落了一子，才道：“殿下多虑了，殿下不嫁，臣哪敢娶妻。”

说着，他轻笑了一声。

他笑得实在是好看，语气轻快得叫我听了，心脏都快了两拍，浑身轻飘飘的，当即不知脑子里是哪根筋没搭对，竟脱口而出道：“那你可愿意做我的驸马？”

我端的是脑子一热，这话一出口，我和他都吓了一跳。

谢余安愣住了，诧异的看向我，似是在确认我说了什么，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荒诞可笑的话。

他本就是谢铮为了制肘我的一步棋，我若是不招驸马，他即使有了心上人，那他也不可能娶旁人的。

他的那声笑，不过是在嘲讽罢了。

我的脸瞬间便白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等他开口，我一手捂着心口，一边笑着冲他摆摆手：“瞧我，被你让了两局脑子都不清醒了，你就不能诚心陪我下一局！”

这话说得很是无赖，谢余安也像是没有听到方才那句话似的，低下头掩住了神色，轻轻的应了声：“殿下天人之姿，天下的儿郎随您挑拣，余安……配不上殿下。”

天下所有无情的话，都比不上他亲口的一句配不上。

我只能忍着心痛，一门心思投入了战局，才能不叫眼泪落下来，一局棋还没下完，榴桐便匆匆进了宫，带来了他母亲自缢而亡的消息。

他惊慌失措的走了，我终于痛得捂着嘴无声的大哭出来。

我叹笑自己痴傻，旁人只当是一场戏，而我竟把戏文当成了真。

我向来是个活得很清醒的人，也不爱强求谁，谢余安对我无意，我又拖了具破烂身子，便也就不去祸害旁人了，我死的时候没什么割舍不下，唯有这盛京的春日，不能带去地下叫我遗憾非常。

【作者君诈尸啦】许久不更新，某叔三次元发生了好多事，希望小可爱们轻点骂_(?_`」 ∠)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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