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房中水雾腾腾,隔着屏风,窗子开了一丝缝隙,那道竖直的细线由深蓝到白到绿,最终在窗棂上戛然而止。冷冽的夜气挤入,玉兰花琉璃屏风的这一面显露出冰冷精致的质地。
透过薄薄的玉石屏,其后只有一道过分瘦削的身影。倘若月色有知,就会携风绕过,带去屏风另一面的滋润水汽,使那玉石雕就的淡青色花苞从沉睡中苏醒,脱开坚硬的禁锢,舒展柔软细腻的花瓣,生长蜷缩的绿叶,在春天来临时迎接百花争艳。
但屏风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挡住蒸腾而上的水汽,月色无法入怀,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在里间寂寞照耀。
漆黑如墨的长发掩映间,是一张素白的脸,或许是热水蒸腾的缘故,只有眼角和面颊微微泛红,透露出细腻的粉色。修成男子模样的剑眉下,双眸微闭,那双鸦青的眼睫上凝结了晶莹的水汽,倏忽像泪珠一样滑落,顺着脸颊脖颈一路蜿蜒,路过纤巧的锁骨,最终没入浸湿的乌发。
忽而寂静的房中迎来了一声烛火的哔剥声,这似乎惊扰了浸在水中的少女。她微微睁开了眼睛,眉眼间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双手在水中泡的久了,指尖不免有些苍白的褶皱,她合拢双手掬起一把水,如数泼洒在面上,那双清泠泠的眼睛总让人想起冬日山石间潺潺流过的泉水,在清透洁净的冰面下叮咚作响。
眉型不大适合这双眼睛,但确实增添了几分英气,和那双眼睛一同审视时,也许会让人一时分辨不清,雄雌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
鼻子和下巴线条流畅,唇色有些清淡,脸颊上却有点憔悴。
她站起,清水落下,带起水波荡漾。
从浴桶中出来,一双素手揽起长发,用帕巾包缠,换上一身干净的寝衣。走出浴房,卧间里不论是窗子还是房门都严密地关着,两盏烛火让房中更明亮一些,掐丝珐琅的铜质碳炉中,银丝碳正炽热燃烧,不断传递着热意。
云画正在此时推门走进来,手中托盘上放着一碗乌黑的汤药,还在冒着热气。少女站定,轻轻一瞥间,隐约可见外间的帐帘也全部放下。
云画合上门看到她已经梳洗完毕,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她直接走上前来,径直端起汤药一饮而尽,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随后仿若无事发生,自顾躺进暖炉旁的躺椅中,神色淡淡,松了发巾摊开秀发。
云画低头看看托盘里的青瓷药碗,喝的这样干净,只余一点药渣水静静躺在碗底,碗沿上褐色的痕迹缓缓凝聚,一点苦味蔓延。
旁侧小碟里的蜜饯却显得孤零零的。
烛光一闪,云画抬起头费力地眨了眨眼睛,勉强笑道,“我还怕你嫌苦呢,辰儿果然长大了……”
但是躺椅上的少女却不应声,伸手去捞一旁桌子上的书卷,稍微离得有点远了,指尖勾了勾也没有够到,似乎有点生气,又约摸是此时口中苦味泛了上来,少女终于皱起了眉。
云画走到书桌前,搁下托盘,拿了书递给女孩,谁知女孩也没接过,趁着她的手随意翻了两页,眉心仍旧蹙着,不满意似的,推远了云画的手腕。
云画看着她的动作,原来还有些沉郁的脸色忽而忍不住转晴,唇角失笑,“怎么,今天不乐意看书了?”
“不乐意。”女孩微微舒展了身体,脚下轻轻一蹬,躺椅便悠悠晃晃,看起来倒有些舒适。
云画摇头笑着,放了书就拾起一块蜜饯,哄小孩一样半蹲着凑到裴元辰脸前,巴巴地将果干凑到她嘴边,“辰儿不怕苦,可是这是云香秋天专门腌渍的果干,辰儿赏脸尝尝吧?”
裴元辰扭头看她,脸上平静,神色没什么变化,但却张嘴吃了。
云画看了,似乎放下心来,站起身端了剩下的,裴元辰也不再劳累她,自己伸手接过,一块一块地捡着吃,只是云香的手艺太过出众,用的又都是悉心养护的好果子,腌渍之后格外香甜可口,咬在口中果香扑鼻,不粘不腻。
于是换来捡去,云画看着她还是不消几下就把整盘蜜饯吃完了。
于是这下换她努力忍着笑,去接空碟子,裴元辰撇了她一眼,抿着唇再次舒舒服服地躺回,仰面晃悠了一会,等到口中的果香逐渐散去,她才开口,“容诗午后没来么?”
“没有,只遣人送了一碗桂圆薏米粥,说是喝着很好,教公子尝尝。”云画收拾好碗碟,放好在竹木托盘里,便转身过来慢慢拿了帕子替裴元辰擦拭发尾,“婉居也收拾好了,往年照看的好,家具物什没什么损坏,除开需添置几个绣凳,重新换一层窗纸,没什么别的要操心的。”
云画换了一块巾帕,拿了一旁置物架上小樟木描彩盒子里的木梳,继续打理着裴元辰的头发,“只是不知道这位兰小姐会带多少仆从回来,怕是只多不少,婉居到底是个小院子,随从们住不下那么多,不过只是住个两三日,也可到咱们配院里同我们挤挤。”
裴元辰低低地嗯了一声,此时此刻,处境的变化才慢慢涌上心头,她垂着眼睛,半响忽然开口:“喝了药,应该很快就会过去吧?”
云画的手一顿,随后继续轻轻擦拭着,“今日的汤药我不敢用药太猛,只能算滋补温养,等过两日再慢慢加重药量……”
话至此处,云画的声音也一顿,复又开口,声调缓慢平和,慢慢规劝道:“顶要紧的,还是你的身体,若用了猛药损害身体,就是我对不住你,辰儿,遮掩的法子有许多,总不能舍本逐末,总不能不顾自身。”
裴元辰听了,轻轻眨了眨眼睛,轻声答应,“只是以后要更小心些,云画不用担心,你替我调养身子这么久,是最知道我的,我已经越来越好了,不是么?”
“是,只希望辰儿以后,能一直这么好……”云画轻声回答。
屋里温暖适宜,烛火轻轻在灯罩里跳跃,光亮逐渐温和,窗外能听见一点风声,细细吹过屋檐。
云画替她梳好头发,正要低头说些什么,却见躺椅里的人已睡着了。
云画见状,放轻了动作,伸手轻轻地一下一下抚摸着裴元辰的发顶,声音温柔,“姐姐只求辰儿能好好的……姐姐一定会让辰儿好好的……”
随后拿了小枕垫好裴元辰的脖颈,盖了被褥掖好被角,她便轻声收拾了东西出去,今夜是她守夜,只是这会云画也不急着休息。
端着托盘药碗走出正屋时,月亮在夜空上高悬,明月下寒气逼人,隐约看到竹叶上白茫茫一片,不知是夜里早早结上了寒霜,还是月光太过明亮。
小院中风声在头顶微微呼啸,吹起云画的苍葭色裙角,云画低着头躲避一点寒风,忽然一阵,连廊下的竹帘都斜飞作响。
但是这里的风还是没有那么大。云画穿过到配院去的八角长门,顺着游廊一路行走时,她如是想。
云画去岁冬天才刚过了十七,她比裴元辰大了一岁多点,但她和裴元辰算的上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从湖州到都城,几乎从未分开过。
湖州的风很大,到夏天要下大雨时,几欲把后巷的摊子吹翻,那时候地上的尘土被吹起,她和裴元辰几乎是一面捂着脸一面用力把实木的门闸落的紧紧的,落了锁,她们两个一路扯着手灰头土脸地跑回祖母的屋子。
祖母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情形,她是在湖州长大的,是敢一个人出海,一个人在风雨天来去的。
那时候这样的天气纵使吓人,她却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下雨刮风时,可以躲到祖母的屋子去,门外任它狂风大作风雨连天,门内的情形,却是祖母慢悠悠地讲着故事,她和元辰擦干净头发脱了外衣围着被子坐在祖母的床榻上听,手里往往还捧着一碗八宝茶。
后来碰上这种天气多了,渐渐学的聪明了,去关门时就记得先用帕子包好头发、遮好脸颊,然后两个人像蒙面大盗一样闯回祖母的房间,祖母站在门旁一边关门一边笑的直不起腰。
云画想着那时的画面,不自觉笑出了声。再后来,她和元辰摸索出门窍,棉布的帕子包头最便宜,只是尘土嵌染进去,不大好洗;用丝绸的就太过奢侈,若碰上一点石子划过,便白白可惜一条。
于是脸上往往蒙着一方漂亮的丝绸巾子,方便呼吸,头上则包上一条大大的棉布帕子,两个人既像从田间来的卖菜娘,又好像哪个春日园子里赏花的娇小姐。
如今记忆里,怎么觉得从头到尾都是好玩的,这样的天气一年总有几次,竟不觉得有什么坏处;若是碰上老爷小姐来时,就更有意思了,四个人从大到小、从高到低,个个都是这样的打扮,一个比一个俊俏花哨,这种时候,祖母就更止不住笑了。
等回到屋子里,还可以喝小姐做的桂花圆子,听老爷讲行商的趣事逸闻。她记得桂花圆子连汤汁都是香醇可口的,次次她都能吃的干净;而老爷的故事,总是各个不重样。
只是这样的日子已经很远很远了,远的尘土拂面的感觉要忘记了,口齿间也几乎想不起来桂花圆子的味道,老爷的声音渐渐模糊……一切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又一阵风声袭来,云画抬头看了看天边月,忽然觉得寒浸浸的,忍不住哆嗦的时候,连眼睛也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