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云章殿,转进配殿暖阁,保禄替裴元辰掀开帘子,便停了步子守在门外,暖阁里只有两位女官侍奉。
暖阁里放着掐丝珐琅海棠花熏炉,今日用的香料清新怡人,暖熏香风扑面而来。
而转向房中人物,只见柔纱花窗前,一位美人正斜斜倚在榻上,乌云饶饶梳作高椎髻,墨发单椎显露别样的细腻光泽,发尾之处一圈金环锢稳,旁侧装饰一朵镶宝石碧玺珠玉花簪并两支翠顶细玉长簪。
美人背后的晨曦透过花窗,只显出朦胧的光辉,轻纱似的落在美人如羊脂玉般的细颈,一身木槿色的紫色衣裙气质典雅,更显的美人娴雅宁静。
听见落进房内的脚步声,美人微微侧头看来,色如白玉美人面,远山黛眉不画而黑,一双水泠泠的柳叶眼,琼鼻樱唇,刚过三十的年纪更增气韵。
裴元辰行礼,“见过姑姑。”
“辰儿不必多礼,”美人声如泉水,轻灵柔和,“快坐下罢,一早喊你过来,劳你辛苦了。”
裴元辰坐在软榻对面的紫檀靠椅上,宫女随着在旁边的配桌上置茶,“姑姑言重,本来过了十五就该挑个日子带容诗进宫拜见。”
静妃柔柔一笑,眉眼生姿,似乎想起什么相处趣事,不自觉便带上了几分温柔,“容诗这丫头,前几日还请人通传,要我宫里这几日备下栗子酥呢。”
裴元辰听此言,也忍不住微笑,“颂萦女官的手艺一向好,容诗次次都盼着。”
听见此言,一旁的身穿鹅黄宫装的圆脸女官不禁浅笑,“能得小姐青睐,也是奴婢的荣幸。”
静妃含笑浅酌一口清茶,接着便出声,“昨日传信,煜儿已经过了漠州,再过月余就能到边城了。”
裴元辰点头,“表兄步程也快,想来这一路也算顺利。”
“是啊,这一途太过遥远,但也是煜儿开府历练的好机会,我这做母亲的,也不能总想着把孩儿拘在身边。”提及儿子,静妃不禁露出些欣慰,眉目间显出涓涓温情。
但随着话锋却一转,她又道:“煜儿过漠州的时候,也得你二叔一些照顾。今日喊你来,也是为了这件事,借着煜儿的家信,托我为他的容兰寻一位休退的女傅。”
裴元辰微微一顿,“漠州地远,便是姑姑寻到了合适的女傅,也不好到那里做教习吧。”
“正是呢,所以二房的意思是,想把女儿送回来,一则教习方便,二则想让女儿及笄之后,也能在都城寻个好姻缘。”静妃提及此处,脸上神情却淡了不少。
裴元辰垂眸,“是只送女儿回来?二叔他们不回来么?”
“是呢,但是不好托付给三房,求到我这里也合乎情理,”静妃手里原本把玩着粉碧玺带翠的十八子手串,说到此处,手上一顿,将其搁在桌上时发出一声低微的脆响,“等明日你手里的账目落实了,我遣人到府里知会一声,只是那孩子若是独身来,也不好让她直接一人住进西园,若是方便,不如先到你们院子找个小宅子住几天,日后再慢慢安排。”
裴元辰抬眼,微抿着唇点头,“方便,锦绣楼旁侧还有一间小院,收拾出来也不难,只是不知道她要多久回来。”
“说是在家过了二十,就要动身,漠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个小姑娘一路舟车劳顿,怕是也要一月的路程才好到。”静妃说着,浅浅叹了一口气,“罢了,一个小姑娘,我这也是作姑姑的,也该安排着。”
裴文淽看了看窗外,又转过头来,“这才说了几句话,已经这会子了,辰儿用过午膳再回去吧?颂萦也好备些点心,午后你带回去给容诗。”
裴元辰颔首,“谢姑姑。”
午膳后虽是还在冬末,静妃也仍有小憩的习惯,裴元辰不便再在宫中停留,仍由保禄送出。
回到裴府时,太阳松松照耀,风吹掀起竹顶波浪,远远便看到细云下一片隐约的黄绿翻涌。遣了亭竹去送糕点,裴元辰自顾回了平安居。
进到院子,云画正坐在廊下打络子,瞧见裴元辰进来,便放下迎上来,“是我忘了,今日虽不算冷,可外头我看时不时也要起风,应当让公子穿着斗篷出去的。”
“无妨,一点微风,”裴元辰朝着屋子走去,迈上台阶,“你叫人把婉居收拾出来,看看缺些什么早日添置。”
云画微微一愣,“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要收拾院子,可是有什么客人要来?”
“不算客人,二叔家的容兰要来都城,明日姑姑会遣人来收拾西园,收拾婉居只是担心二妹妹初来乍到,不便独居。”裴元辰已经转到寝房,松快了外袍,眉眼间显露出几分疲意,“你且用心些,我有些乏了,先休息一会。”
听了这话,云画应声。
裴元辰脱了外袍随手搭在进门边的竹木屏风上,坐到床边脱了鞋子,便合衣睡下。
云画见他确实累了,便放了床外侧庭芜绿的帐子,拨弄好屋里的银炭炉,半掩房门,悄声退了出去。
裴元辰屋里床前有一扇窗,书桌前也有一扇,只是两面风景却不一样。
床前那扇外是密密丛竹,从绿影斜疏间可窥见白墙上的六角花格窗,像幅画似的框住了一条蜿蜒小道,闯过那道春天里会花草丛生的小道,就能走最近的路到妹妹的锦绣楼。
书桌前的则对着院子,从窗子望去,半面是竹竿斜影,半面是白墙乌瓦,竹梢会微微下坠,时不时点在烧制光洁的瓦面。
若是走近来看,也能看到窗框外的屋檐,两侧的大漆立柱,一道廊下连凳。
窗外云画走进,她已经安排了人先去打扫婉居,自己仍拿了络子坐在廊下。
冬风拂过墙头,凌冽里气息清透,天空湛蓝阔远,这样平常且安静的日子,似乎能持续到天长日久,不生喧嚣。
裴元辰醒来时,天色似乎已经转向昏黄,从绿纱帐子里透进来的光已经算不得明亮,他试探着眨了眨眼睛,试图恢复一丝清明。
也许是睡的久了,觉得身上有些汗津津的,脑袋也有些昏沉,他撑着正要坐起,却忽然一顿,随后又躺了回去。
也许只过了一两息的时间,他开口呼唤:“云画?”
平躺着看着帐顶,听见房门被推开轻微吱呀声时,门扉带来的动静也让帐顶微微震荡,波荡连天,四周围的绿影似乎让他恍惚间困在一片几近墨绿的天地。
这绿色太浓重,刺的他眼睛疼,不免又闭上了眼睛。
随后就是熟悉的脚步声走近,唤回他一些注意来。
“公子?”云画一面应声,一面走到床前拉过铜勾,一双素手揽起半面帐子,正要勾好,却也因看到了什么而手中动作不禁一顿。
裴元辰穿的月白夹衣上,不知何时沾染了星星血迹,如一片细腻绸缎里撒上的红颜色。再往上看,裴元辰的脸在帐影深深里闭着眼睛,额头上一层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什么,脸颊和唇色都有些嫣红。
云画松了手,绿纱如水波涟漪般再次落下,遮掩帐中人。
云画不放心似的,又伸手拉好帐子,连一丝缝隙都不肯留下,拂过帘子时,不止动作轻轻,连声音也轻轻,仿佛哄弄小孩一样,似乎怕惊扰到谁,“辰儿不怕,我让人备水,肚子疼么?”
“不疼。”帐子里的声音平静,没什么多余的起伏,像回答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云画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帐子,听了这话,眉眼一松,喃喃道,“不疼就好,不疼就好……你且躺一躺,我等下来给你换身衣裳。”
话落,她便要出去,却又听身后传来话语,“姐姐,你照旧给我熬些汤药吧。”
云画脚步一顿,微微侧头张唇欲说些什么,却又吞了下去,垂下的眼眸中晦暗不明,声音却莫名的干涩:“……好。”
云画的声音渐渐远去,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和着裴元辰静躺的心跳,裴元辰原本想要睁开眼睛,却觉得自己似乎仍旧没有睡醒。
这种滋味不太寻常,裴元辰觉着自己应当做些什么,但身上难得使不上什么力气,于是仍旧安静躺着。
屋里又变得寂静。现在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迷糊间似乎想到许多年前的秋天,那是她第一次吃药的时候,现在回想,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了。也许指尖还残留一点温度的印象,但是却已经混淆了,一时记得是冰凉的瓷器,一时又是温热的苦味,算来算去,只记得窗外的秋叶被雨水打落,几乎是满铺了一地,又湿又黏,层层叠叠。
后来离开那个院子时,鞋袜似乎没有沾湿,可是那种湿黏的气息却始终铭记,像勾魂的野鬼,或是其他的什么,一直这样,一直这样,紧紧追咬着她,诚恳而言,这似乎不算什么好记忆,但是她偏偏记得深、记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