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四个人,直到两个月后内务府发月例银子,才发现上个月对不上账并不是偶然,这才想起团城,办事的官员也不想落个办差不力的名头,这时候太子已经即位,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去触天子的霉头,便将这鹤园又叫回团城,由内务府直接管辖,多个几两银子也无人去深究。
四年后,也就是隆庆三年,皇帝下旨把景王府改建成花园,便把鹤园拆了,而其中的三个太监和一个宫女便划入大内,同年三月四人入宫。
阿满最终以这样的方式入了宫中。
无常三人被分到了惜薪司,阿满则去了巾帽局。
巧得很,阿满一进巾帽局抬头就看见了熟人,小全子看见她反倒不是很吃惊。如今小全子升任巾帽局掌司,他姓周,阿满随众人称他周掌司。做了掌司,小全子稳重了许多。阿满也脱胎换骨,两人对视一眼,均有些唏嘘。
阿满被分到了库房,这个职位明显是个闲差,她有些说不上来的感慨,只怕她被分到小全子手下也是早有安排,宫中多少人都对前景王避之不及,虽说王永发跟她有同乡之情,但为她这个已经毫无发达可能的小宫女做到这样,还真是让阿满意外。
周掌司自有差事,指派了一个高大魁梧的太监给阿满带路。
“我是武冲云,你叫什么呀!”
阿满被武冲云的突然高声吓了一跳,她看他一脸乐呵呵,跟寻常宫中人物表情不同,生了三分好感,说:“我叫梁阿满,今后有劳武公公照应提点。”
“哈哈,好,哈哈。那走吧!”武冲云大步迈开往库房去。
阿满跟在他身后,不禁想到自己当初头一回进宫时候的情形,只顾感叹世事难料,更觉得如今人情暖。
武冲云是个热闹的人,一路上跟阿满介绍沿途经过的地方,库房在最里面,这一路走来把巾帽局里里外外基本都说到了。阿满开始只觉得武冲云嗓门大,心热,听了几句话后发现这人恐怕脑子有点儿小毛病,再看他,生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举手投足爽朗明快,顿觉可惜。
“你这人是谁?怎么这里?我没见过你呀!”武冲云拦在阿满面前停下来,阿满探头一看----是个不认得的太监,便又把头缩回去了。
“怎么没见过呀?你弟弟还找我来办过事呢?”那太监说。
“我弟弟?”武冲云想了一会儿,扭头问阿满:“你认得他吗?”
阿满好笑,摇了摇头。
那太监见到阿满,看了眼,又跟武冲云说道:“都是熟人,你来,帮我点儿小忙,我来换双鞋子,发给我的鞋子小了,夹脚。”
武冲云说:“都不能随便换的,得有条子,要么咱们大人来。”
“就换双鞋子,哪那么多名堂,你们家大人还跟我是兄弟呢。”
“不行!不行!这是大人说的。不然,他不给我饭吃!”说完挥开那人的手,一副生气很烦的样子。
那太监也气了,说:“好好,真是判官易见小鬼难缠!个二愣子!”
“你才是二愣子,想蒙我,哼!”武冲云等他走远了,冲着人背影哼哼,“这些人真烦,大人都说了,他们还这个那个,真烦人。”
阿满忍不住笑了。
“你以后就跟着我,别怕,他们找你麻烦,你就让他们来找我。”武冲云拍拍胸脯。
巾帽局里房多人少,阿满独住了一间屋,她随身带来的不过几件换洗的衣服,其余身外之物都在被撵时丢得一干二净。
晚些时候,她的顶头上司也就是武冲云口中的大人----陆监工来看了看,交代些平日工作,便匆匆走了,人对她也还客气。
自此,阿满便在此处安稳地安定下来。
每日里不过是打扫库房,取放货物,一个月来一次清点。轻松得阿满都有些难为情,以为是小全子给她方便,可看这里的几个人都如此过,便晓得这里当真是个养关系户的好地方。
一个库房,除了阿满和武冲云,还有两个太监如意和吉祥,他们三个没事就爱凑到一起打桥牌,阿满不会,他们打,阿满就去做事,几次三番,搞得如意吉祥也不大好意思,便拉了阿满来学。
新学牌的人手气都是挡不住的旺,阿满几乎是摆着牌让人指着出,竟然也能赢得大满贯,让人真是又惊又恨。
“阿满,我说你干脆去黄脖子那儿赌大小吧,一准儿赢得黄脖子变绿脸色儿。”如意说。
“啊,我,我真不会,这怎么好,这些钱你们拿回去吧。”阿满尴尬。
“别,认赌服输,咱不是那耍赖的人。”如意道。
“诶,阿满姐姐,你要真不好意思,就请我们吃酒吧。”吉祥年级尚幼,贪杯。
“还喝啊,没罚够啊!”如意笑道。
武冲云也笑:“就是,上次屁股都打开花了。”
“去,瞎说什么呢!”吉祥说。
“好啊,我也想打打牙祭了,我们就买些酒菜,正巧今儿月圆,摆在后边院子里,赏月吃酒吧。”阿满觉得甚好,便把赢来的银子都交给吉祥,“不过我不认路,够么?”说着又掏了一角银子出来。
如意吉祥见状,笑道:“够了。”
“姐姐想吃什么?”吉祥忙问。
“随便吧,都成。”
“好嘞~~”吉祥跟个猴儿一样窜出去。
当夜四人喝得微醺而归,十分尽兴。
这样的节目便成了惯例,每月十五便开展一次,三次里有两次是阿满做东。
阿满觉得开心,也没什么。反正她来这里领了月例也用处也不多,衣服都有发的,首饰懒得戴,便没有买,每日素颜也省了脂粉钱,倒还存下钱来,且越攒越多。
倒是他们三个有些看不过眼,吉祥趁着醉意说:“姐姐,你生的挺好的,怎么不打扮打扮呢?”
“就是啊,买盒胭脂,朱钗什么的。”如意吉祥二人脾气相近。
“我觉着阿满挺好看啊,不用涂得跟面粉团子似的呀!”武冲云大叫。
三人哈哈大笑。
“每次都吃你的,就我这老脸都不好意思了,改明儿给姐姐你买点儿女孩儿用的东西来。”吉祥喝得眼睛亮亮的,看着阿满说。
阿满笑了,抓起吉祥的手说:“你要真想给我买,就给我买点儿笔墨回来。”
“买那干嘛?”吉祥问。
“练字,账本上的字我自己都看不过眼了。”阿满说。
如意把脸一遮,笑道:“额滴娘诶,你还看不过眼,咱那就狗刨的了。”
“你干嘛骂自己是狗?你说你的,别说咱哪!”武冲云道。
众人又是笑倒。
都是醉话。
没想到第二日吉祥如意还真的给阿满买了一大卷毛边纸、字帖,几块墨和两管毛笔。
阿满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可别谢我,都是吉祥买的。买太多了,幸好武冲云有股子蛮劲儿。”如意说:“你也别不好意思,自打你来了,我们仨不知轻省多少,又老吃你的,我们好容易巴结你一回,你可别不收啊!”
一席话说的阿满只好笑,接下他们一片好意。
每日忙完日常,便开始练字。
她想着练好字,也算以后出宫谋生之路,给人抄书挣钱。按她这么攒钱的速度,等她二十五岁出宫,能买下点儿地,她父母就她一个,住在家中也无碍,如此有些进项,老了日子也好过些。她也想过在那样的年纪回家或许被嫁与不知谁家,苦熬一辈子,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还不如呆在宫中,至少落个自在。
韶光易逝,花开花谢,一年光阴匆匆而过。
阿满也巾帽局混熟了,过得格外恣意。这是她离开家开始从未有过的感受,这得感谢有人提携,她终于体会到背后有人的舒畅和好处,因地位和俸禄慢慢提升,也有了自尊和宁静。有时候回想起当年,仍然心中难过,若是一开始就这样该多好。
阿满也想,为什么当初在景王府众人对她那么肆无忌惮,跟如今的处境全然不同,大约是因为旁人对她的态度是依据她自己的状态而定的吧。若是当初有这样宽和的环境,恐怕也不会落得那样凄凉。不过不经历当初,又哪来的而今呢,总要傻过,才能学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