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深,牌桌旁已经空了好几个酒坛。
陈嬿赢了今晚的大半对弈,再告诉自己要端着仪态,也不免露出些骄傲的表情。
“皇贵妃果真厉害。”林迢迢含笑望着陈嬿。
陈嬿被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作为初学者,你们很不错了。不少技巧,我当初也是学了许久,你们居然这么快就能用上。”
“那也该谢谢楚桃姑娘懂得多,教得好。”林迢迢道。
路潇潇两颊已经泛起粉红,还不知足地继续倒酒。
“皇贵妃真厉害,我自愧不如,自罚三杯!”
聊天氛围正好,陈嬿也随性了一些,打趣道:“你该庆幸皇上近日政务繁忙,否则若是翻了你的牌子,你这样,该如何面圣?”
路潇潇只当听不见。
林迢迢道:“以后若是闲暇,可还能找皇贵妃一起?”
“当然可以。”陈嬿想起自己的原本目的,心道我正求之不得,巴不得赶紧把你们这对安全隐患拆开。
林迢迢眼睛倏地明亮起来,唇角带上了笑意。陈嬿觉得自己好像又看到了曾经的那一汪清水,在那双眼睛里荡起涟漪,直破开空间往她身上撞。
坏了,她想,这眼睛也太勾人了。
让这双眼多瞧一会儿,自己或许真的没办法坐视不管,看着林迢迢跳火坑了。
眼看着陈嬿看了自己一眼,迅速扭头,表情变得复杂,林迢迢心里也是一慌。
今晚她一直觉得陈嬿举止怪异,却摸不清头绪。
现在看来,或许原因出在自己身上……可她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吗?
林迢迢满腹困惑,陈嬿唉声叹气,那边路潇潇倒是越喝越尽兴。
“人生得意须尽欢呐!我若是还在闺阁,可根本不能喝这么开心。”
路潇潇又饮尽了一杯,半倚在位子上,醉眼朦胧:“话说到这,皇贵妃,林姐姐,你们在闺阁的时候如何?”
林迢迢无趣道:“还能如何?也就是每日做些女红,读点书,偶尔能与好友们聚一聚。”
看看路潇潇毫不掩饰的醉态,感受林迢迢有些灼热的视线,陈嬿思虑片刻,轻笑道:“我从前倒是与你们不同。”
这是入宫以后,林迢迢第一次看到陈嬿有卸下伪装外壳的迹象。终于能窥到一丝从前陈嬿的影子,林迢迢的目光更灼热了些许。
陈嬿被这目光看得有些心热,继续说道:“我出身将门,从前爱骑马,也爱耍刀。”
她顿了顿:“曾经也想过以后要周游四方,不被拘束的天地畅游。”
路潇潇好奇地问:“武宁候没有说什么吗?”
“当然有,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过看我执迷不悟,后来很长时间,阿爹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么看来,武宁候对皇贵妃来说,还是个不错的父亲?”
陈嬿想到远在战场的父亲,面色一暗:“是我总是不听话,让他操心。”
路潇潇没再搭话,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饮着酒。
“至于后来,”陈嬿垂下眼睑,“……才明白,以前少不经事,总会有些痴心妄想。”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她仍然记得那一封圣旨到达侯府的时候,自己如同坠入万丈深渊的心情。
她想过要嫁到地广人稀的平西,去一望无际的荒漠跑马。
也想过就在京城,有朝一日能当家做主,每天就出去散心。
她对未来存了万千种幻想与交涉的可能性,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未来会是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深宫里。
那时候她才明白,生来是武宁候的女儿,就是出生在了一个囚笼里。
过去的肆意妄为,不过是在囚笼里尽情奔跑,有朝一日命运改变,她也只能被迫的从大笼子换到一个新的小笼子去。
曾经的豪言壮志,在现在看来,皆是笑话。
陈嬿扣在桌子上的手被轻轻扣住了。
林迢迢半探着身子,一只手搭在她手上。
“会有机会的,”林迢迢说,“世事多变,或许未来的某天,皇贵妃也可以继续自由的骑马、耍刀。”
陈嬿从冰冷的回忆里脱离,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的,还是年少的林迢迢。
“……好,要真有那天,我可以教你骑马。”
林迢迢微微一愣,从陈嬿的话语里明白过来。
原来她并没有忘记约定。
林迢迢又想到了路潇潇昨天说的,“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若是没有契机,她愿意当那个契机。
只希望那层曾给她带来深刻一笔的姑娘,还能从深宫的阴影里脱离,光晖重现。
路潇潇对这饭桌上两人的情绪波动毫无所觉,又喝了几杯酒后,她把酒杯“啪”的一下撂在桌上。
“我小时候,一直以我是路桦章的孙女自豪。”
“当时的我觉得他光风霁月,两袖清风,与我爹娘说起来,还信誓旦旦,说以后要嫁阿爷这样的人。”
路潇潇的脸上带了几分像厌恶又像嘲讽的情绪。
“哈,后来才发现,果然是我天真愚昧,不懂人情。文人标杆?我呸!就是一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老古董,迂腐不通的老顽固!”
陈嬿与林迢迢惊讶于她的恶语。深宫人杂,她声音又不小,也不能就这么看着她继续说下去。
“路美人醉了,”陈嬿示意芷歌找人进来,“送她回去歇息吧。”
路潇潇没有挣扎,只在被扶着起身的时候,突然回头问道:
“若是有一天,你们发现最亲近的人有另一种样子,该当如何?”
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的话,路潇潇醉醺醺地被扶了出去。
但她悲伤而痛苦的样子,还是在陈嬿心里留下一个淡淡的阴影。
月上梢头,灯油的灯芯逐渐燃尽,屋里变得昏暗起来。
陈嬿和林迢迢坐在对面,相顾无言。
林迢迢心中有千言万语想问,万千思绪要讲,却都在嘴边滑走一遍又一遍,不知如何开口。
她就是这样畏畏缩缩,害怕怎么开口都会错,只能在无数次的犹豫里煎熬。
“我以为你留下来,是有话要说,”陈嬿终于说,“怎么每次见了我,就像猫见了耗子一样害怕?我有那么吓人吗?”
“没有。”林迢迢迅速摇了摇头,又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些傻气,立刻停了下来。
没想到因为她停的太突然,斜斜挂在发梢的步摇末端的珠子直直飞了出去,正冲着陈嬿的茶杯而去。
“哎——”林迢迢瞪大眼睛,起身想要拦住。
陈嬿速度比她更快,迅速抓住了那枚珠子。
一抬头就看见重心不稳的林迢迢直直冲着自己扑了过来。
新煮的醒酒茶很烫,若是这么直直摔下来,一定会被泼到身上。
电光火石间,陈嬿思绪飞转,她伸手揽过林迢迢的腰,尽力带着她往旁边榻上扑去。
“啪嚓!”
“砰!”
“呀!”
她们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滚在了榻上。
林迢迢的头发在榻上被彻底压散,因为惊慌而微微泛红的眼睛定定看着陈嬿。
她眼睛里的水面开始翻滚咆哮,陈嬿注意到她的耳朵迅速地变得发红,还微微发着抖,像是只受惊的小兔子。
陈嬿忽然起了坏心思,起身的时候迅速伸手,在那发红的耳垂上轻轻捏了一下——
不出意料,又软又烫。
随着陈嬿起身,林迢迢也“噌”得一下弹起来,真像个兔子一样跳了下来。
“跳那么快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人,”陈嬿笑她,“就说你害怕我,还不承认。”
林迢迢没心思再反驳陈嬿,她注意到陈嬿的鞋子已经被醒酒汤浸湿了。
“你烫到了吗?”她有些着急的问道。
陈嬿低头看看:“还好,我鞋面厚,感觉不明显。”
林迢迢一时着急,上来就要查看:“你先脱下来看看,若是烫到了,还得赶紧处理才行。”
“等等!”陈嬿连忙后退,对上林迢迢着急的眼神又觉得心里一麻,“你如今是林才人,与我同在后宫,要看,也不该你来。”
林迢迢这才恍悟自己又失了礼数,耳朵的红瞬间蔓延到脸上。
她显然也感觉到了脸上的变化,慌慌张张想走又走不得,只能慢慢把身体转一个角度,努力缩在一边。
陈嬿虽然喜欢看她这不知所措的样子,也不想把人吓唬得太厉害:“我这就找人来看看,若是无事,不如你今天先回去?”
林迢迢马上应是,像是逃命一样迅速走出宫去。
陈嬿正要展开快要憋不住的笑容,又见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我明日还能来吗?”
那语气又小心又委屈,好像被泼了醒酒汤的是她而不是自己。
“随时欢迎。”
那颗小脑袋迅速得收回去,陈嬿隐约听见了“嗯”的一声。
她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
“娘娘今日好像很开心。”芷歌慢慢给陈嬿按着脚。
陈嬿慢慢应了一声。
芷歌继续道:“好久没见娘娘这么开心了,可是打军牌玩的过瘾?”
陈嬿心想,军牌有什么意思,有趣的,是某一个人。
“说起来,侯爷治下的队伍还真有不少新鲜玩法,”芷歌从小跟着陈嬿,也跟着她寻了不少,“像折虎翼,风叫停,这些打法,都是侯爷他们自创的技巧呢!”
陈嬿漫不经心的姿势一僵:“自创的?”
“是呀,娘娘还不知道?”芷歌笑道,“这是陈家军的‘绝技’呢,靠着这个可赢了不少对弈!不过后来有人拿这个赌钱,军中禁赌,也好些年不见这些玩法了。”
陈嬿回忆着林迢迢她们今晚的出牌。
陈家军的“独门绝技”,自幼离开鹿阳城的人怎么会用的如此得心应手?
“芷歌,帮我去打听打听,鹿阳城是否有打军牌的习惯。”陈嬿脸上的轻松消失不见。
“若是有,便再仔细看看,都是什么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