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庆四年十月,安会礼于远山猎场、宫中同时作乱,陈、温二家亲军与随驾将士奋勇杀敌,最终在镇金营援助下,成功击退叛军。
然而这实在是一场惨胜。
太后、温昭仪具在此次战乱中不幸遇难。朝堂之中,历经两朝、名望极高的路老太傅也在奔逃过程中跌落下马,不治身亡。
崇靖帝也在战乱中受伤,久治不醒。十一月初,丧钟响彻京城,崇靖帝驾崩,为这短暂的洪庆历画上了句号。
崇靖帝坐下仅有三女一子,然而皇子尚不足三月,且喉咙有疾,无法正常发声。
在朝野上下为皇位继承人忧心之时,先皇后所出的绍阳公主被揭露实为男子,之所以做女儿养大,是应了观月山长老占卜,只为挡灾。
此言一出,不少人提出质疑。然而先后经历了观月山长老证实、宫中验身通过、陈皇贵妃证实的环节以后,加上许、陈二家力保,最终皇子邵旸得以恢复正身,登上帝位,改年号为“明典”,立养母许贤妃为太后,皇贵妃为太妃。
由于新帝尚且年幼,力不从心,因此许太后同时也垂帘听政,为新帝辅助。
一月初,平西传来捷报,安会义伏诛,八万叛军归降。陈功、郑烨舟带着整个大奉的欢呼与追捧,乘胜而归。北朔还需人坐镇,温良则直接回到北朔,继续驻守边境,为大奉打造这一道钢铁防线。
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回京之后,两位大功臣却都拒绝了赏赐。
陈功将曾经的错处在朝堂之上悍然揭开,请求降罪。考虑到陈功年龄已大,又是刚刚平叛的功臣,最终新帝只是削去官职,令陈家离开京城,回到北朔老家。武宁候府爵位仍在,封地不改,就算回到家乡,也只会是一地之霸,日子不会差到哪儿去。这个处置算得上仁至义尽,军中也鲜少有异议。
而郑烨舟的请求更奇怪一点——他请求辞官,理由是想要去观月山出家。
新帝再三挽留,抵不住郑烨舟无比果决,不容商量。最终,郑烨舟如愿辞官出家,而刚刚修养好的郑煊舟则直接领了左金吾卫的美差,想必凭借着军功,将来郑家也会扶摇直上,称得上是未来可期。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外敌暂不敢来犯,内乱已经平息。新朝一切换新,朝野上下,似乎都充满了对新未来的向往。
就在这个时候,无人关照的后宫,出了一件事。
陈太妃感了风寒,还传染给了同住的林太嫔。两位前朝旧人历经磨难,身体本就不好,这么一出,更是直接一病不起。
在三月中旬,树木刚刚抽条儿的时节,两位太妃一同病逝在深宫之中。
也在同一天,居于流玉宫的路太嫔写下一封遗书,然后将先帝赐下的雪绒料子缠在房梁上,一踹凳子,于清晨自尽。
前朝的旧人都在被慢慢遗忘,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色里,有三个人,就这么悄悄从后宫消失了。
今夜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柔和的月光洒落满地,照得陈嬿背上的长弓闪闪发亮。
林迢迢牵着马,站在她身边,正在清点随身的东西:“阿嬿,你真的不要再确认一下吗?等出了宫,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不用!”陈嬿眉眼间全是兴奋,她洒脱笑道,“我带上你,就足够啦!”
林迢迢面上有些红,害羞地瞪了陈嬿一眼,只换来陈嬿更为放肆的大笑。
“你们需要的盘缠、马车,我都命人放在城外的驿站了,”许吟梅已经是太后装扮,看起来比以前更加沉稳,也更加威严,“恭喜,你们终于得偿所愿了。”
“也恭喜太后娘娘,得偿所愿。”陈嬿笑着对她挥挥手。
为了稳定权柄,陈嬿早与许吟梅达成了协议。陈家助她得势,她保陈家安宁,还陈嬿自由。
知晓了秘密的人难以活太久,这也是陈嬿离开、陈家搬迁的原因之一。诚意已经给够了,陈功在军中的威名也还在,许吟梅与他们各自安好,互不干涉,这就是双赢。
陈嬿在宫中多年,却始终看不透许吟梅。她甚至是在许吟梅出手之后才意识到,许吟梅对权势的渴望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深厚许多。
关于崇靖帝的死亡,陈嬿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但这猜测她没必要明说。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东西,获得了渴望已久的自由,这已足够。
若说还有什么遗憾……
“我建议别把路潇潇送到皇陵或是路家祖坟,”陈嬿对许吟梅道,“我怕她气得没法投胎,半夜来我床头骂娘。”
许吟梅不禁笑出来:“那要如何?”
“找个酒窖子,把她埋附近就好,”陈嬿确信地说,“她会很满意的。”
路潇潇的遗书只有寥寥几句,写得却是无比洒脱,洒脱到没法拿给路家人看。
“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路家灭门,路桦章的死法我很满意,然而路家显然还离灭门有些日子,甚是遗憾。在此我献上美好的祝愿,祝路家诸位早日功德圆满,得道飞升!”
“原以为当了太嫔总没人管了,没想到太嫔规矩更严,我这酒是无论如何都喝不上了。这鬼日子,谁爱过谁过吧,老娘是真受够了!受够了!”
最后那两句受够了,简直写得力透纸背,看得陈嬿与林迢迢哭笑不得。
她们没来得及与路潇潇正式告别,只记得在战乱后去向路潇潇通报楚桃死讯时,路潇潇茫然的表情。
“我知道啦,”那时路潇潇没有与她们对视,只是将目光移向窗外,“她向来把这些看得重于一切……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理想,这个结局,她一定是无比满意的吧。”
她明明没有哭、没有喊,可林迢迢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瞬间从路潇潇身上剖离了,只留下这个无悲无喜的傀儡与她相对。
林迢迢急切地想说些什么,把那一部分再拉回来:“楚桃是想带酒来见你的!可是在流玉宫的门口,她遇到了苏姑姑,情势所迫,才不得不先去送玉印。潇潇,楚桃不会表达,但她很在乎你。”
路潇潇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却又很快恢复了死寂。她笑着推开林迢迢的手:“林姐姐就是会安慰人。在不在乎的,我能不知道?死得其所是件幸运的是啊——”
“我想她死时,是为了拼尽全力而无所遗憾的。所以,我真的在为她开心。”
“不留遗憾,就是人生最大的幸运,不是吗?”
许吟梅颔首:“我会找个好酒窖的。”
陈嬿抓住林迢迢的手,拉她上马。两人贴在一处,互相感受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她们默契的对视而笑,抓紧了缰绳。
“一路顺风。”宫门缓缓打开,许吟梅抬头道。
这一别,大概率便是一生不再相见。陈嬿回看这个共事数年的女子,对她微笑着挥手。
矫健的骏马在寂静的街道上飞驰,身后的宫墙越来越远,最终完全消失不见。
初春的空气湿润微凉,带着淡淡的花香,吹着无比舒适。陈嬿望着近在咫尺的城门,喊道:“迢迢,我们去哪儿呀?”
林迢迢抱着陈嬿的腰,脸贴在那有些冰冷的弓上,却不觉得硌人。她想了想,笑道:“只要和你,去哪儿都行——”
“好,那就去平西!去跑马,去猎鹰!”
城楼的侧门悄悄打开,骏马急速越过城楼。呼啸的风从林迢迢耳边吹过,她探头望去,只看得到前方一片宽敞的大道,夜色里远方的山脉隐隐约约,起伏的弧度像是人的胸膛,似乎在对她们两个奔逃的女孩敞开了怀抱。
“好,”她伸出手,感受着风从指间迅速流过,“天下这么大,何处不可去?我的愿望就是……要与阿嬿,一同看遍人间所有春色。”
陈嬿夹紧马腹,马儿跑得更快了些。她放开声音道:“行啊!我奉陪到底!”
远处的天渐渐泛起鱼肚白,而对于她们来说,这也是新人生的第一个黎明。
最为畅快,乐意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