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阵阵,厚重的乌云覆盖了整个京城的上空。
在这正片天地里,陈嬿只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时不时炸裂在耳边的响雷声。往日人声鼎沸的街道现在无比空旷,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像是要将震雷与突变的乱局统统隔绝在外。
远处的宫墙已经依稀可见。这一路上,她再没有遇见可以打探消息的人,林迢迢该是在她之前回了京城,如今又身在何处?
冰凉的触觉激得陈嬿迅速回神,她手指在脸上一抹,触手湿凉。
下雨了。
陈嬿不再多想,夹紧马腹,迎着越来越凶猛的雨势,向宫城疾驰而去。
裴铉身披玄色铁甲,手持重刀,伫立在宫门正前方。
他是这雷雨中的一道闸门,分隔开血腥凌乱的内城与沉闷寂静的外城。于是里面的风波战乱就止步于此,外界再怎么猜测再怎么恐慌,这风波都无法越过这道闸门一丝一毫。
陈嬿的衣袍上沾满雨水,马蹄重重地敲击在积水的石洼里,溅起一片泥泞。裴铉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宫门前看她赶来,待到她已至近前,翻身下马,才抬手施礼:“臣裴铉,见过皇贵妃。”
其实陈嬿并不是很想见到裴铉——他是孟其照的表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无比亲近。而孟其照,不久前才刚刚被她斩于马下,割下头颅示众。
裴铉比孟其照虚长好几岁,从小沉稳有度,在这一代世家子弟里是数一数二的优秀。与从小跳脱、懂事不早的陈德恩他们不一样,裴铉从小就有清晰的目标与强大的自制力,入伍不到十五年,就坐上了镇金营都督的宝座。
镇金营是京城三营中最为重要的一营,也是皇家最锋利的刀刃。裴铉是扎实的帝党,也是这新生朝堂里最耀眼的新星,不论朝堂局势如何变化,他永远只忠心于天子一人。
表兄弟两人,相差甚远,最后的结局也是全然不同。
“裴都督辛苦,”陈嬿微一福身道,“不知宫里如今局势怎样?”
“作乱的御林军皆已收押或就地正法,现下巡查的队伍正搜寻是否有漏网之鱼,”裴铉道,“留守宫中的娘娘们大都位份较低,而叛贼另有紧要目的,因此她们除了受到惊吓,并无大碍。”
那还算好,陈嬿心里稍安。她执掌六宫数年,对这些妃嫔的情况,再清楚不过。
位份低微的女子在后宫生存不易,对她们来讲,这枯燥又须步步小心的宫廷,是见不到头的牢笼地狱。如果说有谁在这场动乱里最为无辜,那必定是最底层的宫人与这些对朝堂一无所知的小妃嫔。
然而裴铉似乎还有话未说,脸上有些许犹豫之色。
“可还有什么事?”
裴铉道:“叛贼残暴,有不少普通宫人受到波及。那来镇金营报信的宫女,可是皇贵妃娘娘手下?”
陈嬿一愣,随后反应过来。
楚桃来报信时,裴铉已经出发,想来她是后面才自愿赶来宫里的。时间紧迫,裴铉或许都没来得及问清楚桃的具体身份。
安会义叛变的可能性崇靖帝早就知晓。虽然缺少对安会礼的防范,但对安会义的准备可做了不少。以裴铉的地位,消息的来源,崇靖帝一定早在先前的密谈中就对他说过。陈嬿便道:“她便是先前冒险传递安会义反叛密信的人。”
裴铉露出了然之色,语气里带着几分可惜:“难怪,难怪。倒真是个胸怀大义的女子。”
陈嬿从这话里意识到几分异常:“她怎么了?”
“事发时,太后亲信抢了凤印逃窜,然而却遭到了猛烈攻击,最后伤势过重而死。太后亲信死前,将凤印交给了她。可惜,当时战况混乱,各宫的攻守与整体调度难以均衡,等有将士注意到异常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这实在是大奉的忠勇之士,虽为女儿身,魄力武艺却丝毫不逊于男子,”裴铉称赞道,“她面对十几名叛军仍无惧色,以一己之力,苦苦支撑。若非她奋力一搏,凤印早就落于叛军之手了。拿到凤印的叛军必然立刻转移,寻找凤印,到时候,又是一桩难事。”
“只可惜……”裴铉言尽于此,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陈嬿沉默了片刻,问道:“她停尸何处?”
停尸处设在内务府。
这场动乱里死的人太多,只有稍有地位的宫人士兵才能停尸在地下仓库,其余人的尸首就在地面上放着。陈嬿刚刚接近那里,就闻到了一股明显的腐臭气息,还夹杂着血气。
不远处,就是伤者暂停的太医馆,她也听到了里面隐约传来的哭泣声、嚎叫声,这些声音与内务府的诡异气息一起,给整个宫城渲染上了绝望的氛围。
“在这大雨下,尸体保存不了多久,还得赶紧联系他们的家人处理……”有杂役满面愁容的路过,满是焦躁不安。
绕过碎碎念的杂役,陈嬿直奔楚桃所在的地下仓库而去。
她先是看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身影。
林迢迢安静地蹲坐在仓库一角,头发用簪子简易挽起,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历尽千辛万苦的衣服。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回头向陈嬿看来。
那双无论何时都明亮通透的眼眸沾染了悲哀与无助,她眼角的红晕在昏暗的灯下仍无比明显。
见到陈嬿的一瞬间,那双本有些枯败的眼睛又一瞬间明亮起来,像是即将熄灭的灯火重新燃起一般:“阿嬿!”
林迢迢想要起身,但可能是蹲了太久,她刚刚起来,便猛地往前栽去。
好在陈嬿早就料到这一幕,她迅速上前,及时扶住了就要摔倒的林迢迢:“小心。”
林迢迢重新坐下,陈嬿俯下身子,轻轻按揉她的膝盖、小腿。同时,陈嬿的目光也轻轻转向一边的楚桃。
或许是背负的东西过于沉重,楚桃一直都是缺少表情的。她此刻和曾经的大多数时候一样,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刻板又无趣。
然而她脸上未擦净的血迹,灰白的面容都表明着,她已经再不会有其他表情了。
“我一直以为,人死了,就像是睡着了。”林迢迢轻声说。
然而不是这样。生机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活着的人身上,它存在着,可感受并不分明;等人真的不在了,就会发觉,好像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悄悄离开了这个人的身体,这身体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躯壳,连带着旁人的心,都随着冰冷起来。
“……潇潇该怎么办呢,”林迢迢还在茫然地看着楚桃,“我记得楚桃还说,要为她带酒过去呢。”
“潇潇被关了这么久,一定很想尝尝酒。可带酒的人不在了,她该有多难受?”
陈嬿明白,林迢迢想说得不仅仅是这些。
这变故对于一直生活在闺阁里、深宫中的林迢迢来说,想来也无比震撼。现在的话题太过沉重,陈嬿也不愿看林迢迢继续心神恍惚下去。
她俯身紧紧抱住林迢迢:“远山猎场的叛乱也已平息,你别怕,不会再死人了。”
可林迢迢没有任何反应。
过了很久,陈嬿才感觉到她抓住了自己的衣角:“我父亲……他没有等我,自己先走了,对吗?”
林炤名先行逃跑的事情,陈嬿也知道。
可她没想到,林迢迢会在这里这么直接的说出来。
在她们相处的这一年多里,林迢迢从来都是进退有度的,知分寸懂礼数的。
她从不会说让人为难的话,从来能把陈嬿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也从来都用最温软的一面包容陈嬿,让陈嬿慢慢找回了年少时的任性。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陈嬿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揉了揉林迢迢的脑袋。
半晌,她听到林迢迢轻笑了一声,然后疲惫道:“阿嬿,我想回懿芳宫看看。”
她们将楚桃的身体重新用白布盖上。
陈嬿身上没什么东西,搜遍全身,最后在那白布上放了一个随身的小玉坠;林迢迢则将发间的翠玉簪拿下,放在了楚桃身侧。
她们对楚桃行了一个大礼,随后并肩而行,离开了内务府阴冷的地下。
外面的雨已经小了不少。可望着满地的尸体与白布,陈嬿忽然明白过来,天上的雨停下容易,可人心的雨,或许要下很久才能停下。
这个很久是个未知数,或许是几个月,几年,也或许是整个往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