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宁侯立功无数,从先帝到如今的崇靖帝,赏下来的物件数不胜数,库房里甚至专门开了一个隔间用来放置御赐的宝物。
陈德恩的东西如今规整在了新开的隔间里,由宋缘带着陈嬿过去。
宋缘便是当初被护在身下的那个孩子,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五官有带着平西人特有的深邃灵动,长得十分标致。她从腰间解下钥匙开门,嘴上念叨着:“可有好久没见大小姐啦,您的东西还在这儿收了不少呢。”
兄妹俩都是懂事又招人疼的孩子。当初把他们带回来后,宋福成了陈德恩的小厮,常跟着去军营练身体,而宋缘就留在家里当了侍女,受了陈嬿不少关照,与她关系也不错。
陈嬿想到宋福身死客栈,试探道:“你家中亲人,是否只剩你兄长了?”
“为国捐躯是兄长的荣耀,”宋缘低着头,语气有些低沉,“他一直想报恩,也不知最后有没有帮衬上大少爷……”
看来宋福回到京城后没有找过她。
“一定有的。”陈嬿肯定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地方。宋缘将陈嬿请了进去,自己便坐在外面守着。
隔间不大,十几个箱子整整齐齐列在一处,上面标了“杂物”“书信”“武器”等签字。正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铠甲,一张大弓,半杆长枪。
陈嬿直奔那铠甲而去。铠甲有好几个地方竟是被硬生生砍出了凹陷,还沾染着无法清洗的血迹。原本漂亮的花纹已经磨损的完全看不出,光是看着它,就想象得到它的主人经历了怎样一场恶战。
她抚上去的手指都发着抖,颤抖着抽开肩甲,扯开绑带——那绑带都是新换的,想来原本的都完全用不得了。
在胸甲的里层,陈嬿按照记忆里的方式把卡扣依此抽开,“咔”的一声,露出一个狭窄的夹层来。
陈嬿摸索到里面薄薄的几页纸张,就着隔间昏黄的灯光打开,急匆匆的查看上面的字迹。
最上面的一张是一封信,还比较新,信上是西突厥语,末尾有写信人的私印。陈嬿看不明白,便先收在了衣服里。
第二张,是一封遗书,署名是“卢闻青”。
这是一个在私塾教学的教书先生,考了一辈子功名,奈何屡试不中。陈嬿一目十行地看着,卢闻青提到,自己一生有几件错事,愧疚至今,决定在遗书中写明。
“兆历二十一年四月,我于远平村学子孟小乌家做客。返程数里后,忽想起折扇遗落,返回寻找。未曾想正赶上流骑侵袭,我眼见远平村火势惊人,听得到里面的哀嚎,却没勇气移动。屠杀持续到第二天晚上,烽哨离此处不过二十里,若我当时赶去报信,说不定还来得及救下一些无辜百姓……远平村自此消失,全村九十六口人尽数死于屠刀之下。”
兆历二十一年四月,陈功已经回京三年有余,彼时的平西都督应当是安会义,与兄长安会礼都是陈功曾经的下属,后来安会礼入职兵部,安会义则镇守平西十余年。陈德恩在田州的时候,也正是在他手下做事。
屠村并非小事,但在陈嬿的印象……安会义镇守平西的十来年里,虽有流骑侵扰,却从未发生过如此事件。
这无辜丧命的近百冤魂,就这么被抹消在了文书里。
安家兄弟是陈功的挚友,也是陈嬿敬重的叔父。当初陈德恩出事,陈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兵部尚书安会礼。
这几个月来给她造成思想颠覆的事,比过去十几年都多。陈嬿咬紧牙关,摒弃那些纷杂的思潮,打开了下一封。
那是一张卖身契,按手印的地方痕迹极重,且有明显的拖拽痕迹。卖身的是个叫“陶秀之”的女子,右肩有红痣,腰窝有圆形胎记。买方是“常嫣阁”——似乎是个青楼。
后面还有几张卖身契,陈嬿草草翻过,已没心思仔细翻看,全部收拾服帖放入怀里。
将肩甲按回去的时候,她的手指摸到了粗糙不平的花纹,仔细看看,隐约认得出是祥云的形状。
这是他们当初没有画出来的部分。她翻找一遍,除了右肩的肩甲以外,其他地方都没有改动痕迹。陈嬿有些好奇,便喊来宋缘:“阿缘,你可知道这图案有什么由头没有?”
宋缘看了看:“这是大少爷的近纹呀!图纸应该还在箱子里收着呢,我去为小姐找找!”
“近纹?”
“军中将领有时候为自己亲近的军士刻纹,彰显重视,”宋缘翻找着回答道,“我看看……在这儿呢!”
那是一叠图纸,看得出经过了多次修改,陈德恩很是在乎。宋缘指着最后的图样解释:“这也是近些年在平西流传起来的,您看,这祥云左下角的尾部有着一柄长刀,这是赤金营的标志。兄长的近纹刻在了背甲上,他当初还特地找我写信炫耀……”
宋缘的语气有些低落,她轻轻摩挲着祥云纹,像是在摩挲兄长的铠甲。
陈嬿看向那纹路:“祥云高飞,紫气东来……是个好图样。”
“图样好是其次,也得姐姐手巧,用紫、青、白三种主色打底,不同深浅的丝线配合,最后还要有极精细的绣工辅佐,才做得出这样的香囊。”
温月楼有些羞怯,一只手摩挲着茶杯:“妹妹谬赞了。”
林迢迢打量着手里的云纹香囊,称赞道:“温姐姐好手艺,这女红的功底,想来在这宫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宫中姐妹大都才华横溢,我也只会做这些了。”温月楼摆摆手道。
她向外望了一眼:“可惜皇贵妃娘娘不在,我也为皇贵妃做了一个,本该当面给她,如今只能麻烦妹妹转交了。”
林迢迢客气道:“哪里麻烦,姐姐做得巧夺天工,想来皇贵妃也会喜欢的。”
温月楼温婉一笑。她一向不怎么说话,送完香囊也不多客套,直接离开了懿芳宫。
林迢迢送她出了宫门,这才长出一口气。温月楼倒不难相处,但她身边那个杜鹃总是阴魂不散,方才她们闲聊的时候也正直勾勾盯着自己,好不渗人。
上次御花园矛盾后,她也有向陈嬿问过一些。杜鹃本是太后身边的老人,被指给温月楼后直接就当上了大宫女,行事就变得格外嚣张,据说拾翠宫里受她欺负的小宫女小太监不在少数,硬是把“拾翠宫”变成了宫人心里的“慎刑司第二”。
“她这哪里是一个嚣张形容得下!我瞧杜鹃那样子,都快比主子还趾高气扬了。”问瑶在她身后小声抱怨,“对娘娘您哪有一点尊重呀。”
林迢迢心烦地摇摇头:“我看温昭仪也是个被拿捏住的软性子,人善被人欺,才教她骑在了头上。”
问瑶依然是气呼呼的,倒是芷歌多了心眼:“林才人还是小心为上,不怕君子,就怕小人。”
说得也是,林迢迢想着杜鹃刁钻的样子就有些头疼。她习惯了家里表面君子的教派,宫中人也大都挂着面具,见到这么不加掩饰的愚蠢恶意,她还真不习惯。
想来太后也不怎么喜欢这个侄女,她想。温月楼性格温和不喜交际,杜鹃愚蠢嚣张,将杜鹃派给温月楼,只会让温月楼更显弱势,在宫里更加安静,而杜鹃小人得志。
若是出现和温月楼有交集的嫔妃——比如自己,那多半会察觉到两人的主次颠倒,在这深宫里,温月楼只会招人耻笑。
一言一行皆被监视,生活处处受制于人,想来她也备受折磨吧?或许想要与其他宫妃交个朋友,聊两句天,都全是奢望。
林迢迢对温月楼充满同情,同时也意识到,温月楼不一定是不爱说话,而是被人看着,难以真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娘娘,温昭仪真是有心呢,”问瑶的声音打断了林迢迢正四散的同情心,“您看,给皇贵妃娘娘和给您的图样,都不一样呢!”
林迢迢回头端详。
果然,虽然都是祥云,但是给她的那个,祥云尾部绣着一本诗集。
而给陈嬿的那个,尾部则绣着一柄长刀,显得威风赫赫。
“还真是有心了呢,”林迢迢嗅了嗅,笑道,“去查查里面的香料吧,若是没问题,等阿嬿回来给她,想来她会喜欢这图样的。”
【陈嬿:谢谢,真的有惊!!!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