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潇潇靠在软榻上,气色还未恢复,见林迢迢进来,笑着与她招呼:“林姐姐可算是来啦,再不来,潇潇都要担心被你忘了呢!”
林迢迢心中带着事,还是做全了礼数,将带来的玉液香放在一边:“知道你嘴馋,特地为你留了一瓶,不过可得等病好全了才能喝。”
路潇潇眼神明亮,立刻招呼着楚桃将玉液香收进柜子里去。
林迢迢借机观察着楚桃,找话题道:“你这宫女楚桃,如今年岁几何?”
路潇潇瞥去一眼:“正双十的年纪。姐姐问这个,不是想撬我墙角吧?”
林迢迢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微笑着回她:“那也得撬得动才行呀,我看楚桃与你主仆情深,就算我有这心思,也只怕是白费力气也成不了。我是看楚桃年纪也不小,便想问问若是以后出宫,可有什么出路没有?”
楚桃声音平静:“奴婢家中已无亲人,上无父母祖宗须孝敬,下无子嗣后代须供养,自然是愿长久跟随于我家娘娘身边。”
林迢迢显露出些许同情怜悯来:“你也是个苦命人。我瞧你军牌打得极好,搬拿东西也是得心应手,想来也为谋生吃过不少苦头。”
楚桃动作一顿,半晌才道:“……谋生哪有不艰难的?林才人若是去田州走上一程,便会知道,身体残缺者却勉力谋生有,被迫以色侍人者有,饿殍悬路者亦有。与他们比起来,楚桃的已称得上一句幸运了。”
这话便带了几分颇为浓厚的个人情绪。
这有些不敬的话,本该引起林迢迢生气,可她从这里面感受更多的是深重的悲哀与痛苦。
楚桃话音刚落,路潇潇就面色一变,刚想说话,林迢迢已接过了话头:“不论朝堂更替,战局变换,最苦的总归是百姓。”
楚桃有些讶异地看向她,随后就被路潇潇狠狠剜了一记眼刀,立刻恭敬地跪在地上:“奴婢一时失言,冒犯了林才人,望林才人恕罪。”
林迢迢笑道:“我倒是觉得你颇有几分赤子心性,历得磨难,也算担得起事儿来。潇潇真是好福分,路家这是从哪为你淘来的这么好的奴婢?”
听到这个问题,路潇潇抱着暖炉,笑意淡了些许。
林迢迢心知自己这连番的追问,目的性实在过于明显。可她求的本就是一个真相,同时想知道,这友情是否不过是逢场作戏。
优秀的世家千金,是该懂得看眼色与场合行事的。调节气氛的能力与因人而异的谈话技巧,都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骨子里。林迢迢早已习惯顺别人心意而表现,她可以让自己像是为别人的忧喜而忧喜,却难以剖下这训练成的壳子,照着自己的真实心意行事。
而此刻,她就是要抑制自己多年培养出的本能,在沉默中压制心中的惶恐与不自然,追问想要得到的答案。
这对她很难,在这长久的沉默中坚持,更难。
就在林迢迢觉得,自己要被心里的憋闷感扼死的时候,她终于听到了路潇潇的回答。
“……捡来的,”路潇潇脸上已经全无笑意,“是我在入宫前半年,回到京城的前夕,在淮西捡回来的。”
路潇潇的神情里再不见往日的欢脱,眸子里有着让人颤栗的阴影。她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尊封存好的泥像,将所有感情都藏在了内里。
她依然抱着暖炉,缩在毯子里,脸庞也有一半陷入了黑暗:“林姐姐,你是不是来问我楚桃的事情?可以啊,我都告诉你。”
路氏是世家大族,根基原本在淮西,但大部分子弟都分布在京城区域,留在祖宅淮西附近的已是少之又少,路潇潇的父亲是上一辈为数不多的之一。等到她父亲亡故,除她以外,淮西已经没有任何嫡系的路家子弟。
路潇潇长居淮西十年,性子本就不是个安静的,又缺少长辈管教,也就养成了常常跑东跑西的习惯。淮西城内哪家的酒楼烧鸭最好吃,哪家的酒水最纯正,哪家的说书先生最有才……这些东西,她能罗列个几十页的评鉴。
楚桃是在一家酒馆被她捡到的。准确的说,是被她救出虎口的。
那时候的楚桃操着一口平西口音的官话,穿着不太合身的袄裙,站在酒楼门口当接待。听店家说,她是前几天才到这儿的,据说是田州城来的难民,家中已经没有任何亲眷照应,只想求个生存的出路。
她力气大,会的东西也多,可惜雇佣她的店家所看上的,却是尘埃泥灰下,妙龄姑娘挡不住的姿色与高挑玲珑的身段。
这家店酒水勾兑极其严重,路潇潇本来是绝不会踏足第二次的。可那日她听说这里新进了她久求不得的“雪里梅”,于是捏着鼻子,想来碰碰运气。
来时候听说的是“老板新得了第六房小妾,请大家吃酒”。
没想到真的到了门口,只见门前乱糟糟的一片,中间穿着粉裙的姑娘让几个壮汉摁倒在地上,脸上蹭出来细细密密的口子,还在止不住地挣扎着。
那肥头大耳的酒楼老板,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个耳刮子不停地往姑娘脸上甩,好容易歇了手,却直接被暴起的姑娘狠狠咬住,扯下一块肉来!
“哎呦——给我、给我往死里打!”
路潇潇好奇的注视着那地上的姑娘,只见她半点不惧,嘴唇上还留着殷红的血,就这么迎着老板吃人似的眼神,恶狠狠的瞪着眼呲着牙,像只被捕兽夹绞伤后亮出獠牙的狼崽子。
就在那沉闷的铁棍要落下来的一刻,路潇潇喊道:“且慢!”
所有人都回头看她。
“我可以出你当初花钱的三倍买她,”路潇潇手中折扇挑向姑娘,又在老板发话之前笑眯眯继续说,“把人带到城西路宅,自然有人与你交接。”
于是她眼看着暴躁的老板不暴躁了,好奇的路人不好奇了,那些注视在她身上的目光都迅速偏移,只剩下少部分还在悄悄的往这儿瞥——哦,还有一个人在很光明正大的看。
她装过头去,对上了姑娘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还带着浓浓的戒备,却又多了几分好奇与试探。
比起狼崽子,现在这样子,倒像是刚买回家的小狗。路潇潇被自己的比喻逗得一笑,就看见姑娘眼里的好奇又多了些许。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楚桃。”
与她昳丽的外表不同,她的声音成熟而沉稳,听着像是很可靠。
“哦,楚桃,”路潇潇想到身边那堆被硬塞过来的侍女,有一个叛逆而大胆的想法计上心头,“我带你去京城,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