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气息渐渐吐露,宫里的柳条隐隐有了抽芽的迹象,尚衣局也早已来人为各宫娘娘量新衣的尺寸。随着天气变暖,过去所有污秽与苦痛,似乎都已被埋在前一年尘封的冰层下。
就在这时,京城又迎来了一波倒春寒。
一场大雪过后,天地间似乎干净了不少,抬眼望去,满目皆是有些晃眼的白。
大雪掩盖住的,还有那一分刚刚冒出头的春意。
崇靖帝许久不至懿芳宫,这日深夜,却冒大雪而来。
他披着的外袍上落满了雪,早已浸得透湿。陈嬿上前为崇靖帝解下外袍,命人拿去烘烤,转头又扶着崇靖帝坐在了榻上。
“陛下今日可想喝些什么?”
崇靖帝随手拿上她放在案上的书翻看:“皇贵妃近日在读这些?”
那是一本讲述平西地理物事的游记。
“臣妾喝紫竹清久了,便对平西多几分好奇,想知道得是什么样的山水,才酿得出如此香醇的美酒来。”
崇靖帝随意翻着,感慨道:“从前你总说,想要游遍名山大川。”
“如今都过去这么多年,”他看向陈嬿,“我们都变了。”
陈嬿道:“陛下风采不减,只比起当年多了几分沉稳威严。”
崇靖帝笑笑:“朕想起来,也有许久没喝过你煮的茶了。”
陈嬿便命宫女取些新得的雪水,配着上好的贡茶,亲自煮了一壶放在案上。
“臣妾早上刚命人取的梅雪,陛下且尝尝。”
崇靖帝啜了一口,赞道:“好茶。”
“陛下喜欢就好。”
屋里的暖炉烧的正旺,在这三九寒天里,竟也给人捂出了一层细汗来。淡淡的鸢云香气息盈了整屋,崇靖帝就坐在这满庭的香气里,喝完了手头这一杯茶。
这持续已久的安静慢慢变成了沉甸甸的死寂,只有崇靖帝偶尔翻开书页的声音,才能给这死寂里添一份缓和。
陈嬿敏锐地察觉到这气氛有些诡异。
茶杯“叮”的一声放在案上,突兀的打破了这份死寂。
这碰撞声好似打在陈嬿身上,让她整个人不自觉的绷紧。
“皇贵妃不可轻易出宫,朕以为你是知道的,”崇靖帝并未看她,“武宁候请封世子的折子朕已经看过,陈德恩为大奉血洒田州,武宁候不惑之年披甲征战,着实可敬。这封世子的请求,朕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只是请封世子,还能以此请皇贵妃归家,此等殊荣,是否也就武宁侯府担得起?”
陈嬿已有三年未出宫,求出宫这事,她确实不久前寄信说过,却没想到父亲的速度这么快。
她也未曾想到崇靖帝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陈嬿立刻从榻上迈下,跪地叩首:“臣妾知罪!”
崇靖帝依旧是慢吞吞读着折子,还颇有闲心的为自己添了杯茶:“皇贵妃何罪之有?”
崇靖帝究竟为什么如此愤怒?陈嬿飞速的思索着。
陈功此番收回田州,风头无两,但陈家也深知过刚易折,树大招风。不久前,陈功就以“丧子多哀,年老伤痛”为由请辞,主动让出兵权,昭示忠心。
崇靖帝自然是不能答应,但陈功请辞意愿坚决,离真的批下估摸着也不远了。
“臣妾身为执理六宫之人,居六宫高位,蒙圣上垂青,却日日懈怠,不知宫规,险些犯下触动宫规的大忌,是以有罪。”
崇靖帝依然是和煦的语气:“这便是皇贵妃的请罪了?”
陈嬿心中一颤。
“朕还以为,皇贵妃之罪,在于与外男私会呢。”
此言一出,无异于当头一棒。
“那扮作太监的男人,隔日便自尽在暂居的客栈,”崇靖帝道,“皇贵妃,你将人命看做什么?”
这事陈嬿还是第一次知道,心底霎时冒出深深的寒意。
但在这关头,她已没心思再想别的,保全自身才更为要紧。
崇靖帝竟是已然将此事当成她的授意。
陈嬿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的性命是如此的危在旦夕。
崇靖帝可以与她做表面夫妻,可以容忍她的与众不同,不过是因为他们比起夫妻,更多的是利益牵扯。
一个不会诞下皇子的皇贵妃,她身后实力磅礴的母家,可以成为皇帝安稳的刀。
而她在宫中的“恩宠”与这层姻亲,是母家最有力量的护身符。
但“红杏出墙”这种事,在普通人家尚且难求全身而退,更何况是天家。
这是天子逆鳞,也是顷刻就能夺她性命的利器。
陈嬿重新重重叩首,声音平稳的不可思议:“瞒报此事,是臣妾过错。”
“但臣妾与他人见面,是为还田州一役的数千冤魂,一个公道!”
崇靖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身居高位数年,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古板呆滞的皇子,帝王天威,犹如千钧重的山峰直直压下。
他合上手中游记:“说来听听。”
屋外的雪从纷纷扬扬变成了细小的雪沫,崇靖帝来时的脚印已看不出痕迹。
凭借着一点私心,陈嬿隐去了对父亲的怀疑与陈德恩铠甲的线索,只将陈德恩战死的疑点全盘托出。
“臣妾此番归家,一是确实想看看新世子的才智,二来也可试着找寻家弟留下的痕迹。”
直接将陈德恩的所有事情说出口自然更容易,借着皇帝,也能轻松地取到陈德恩的铠甲与亲信的消息。
但若是皇上凭陈功的疑罪,将陈家连根拔起呢?
天恩难测,圣心如渊。
而陈家如今正站在,显万人敬仰之处,皇家想来也不会觉得顺眼。
陈嬿不愿陈德恩冤死,不愿将士与百姓死去的真相无法昭雪。
可她也不能亲手递上一柄锋利的刀,将陈家百年基业与功勋斩除殆尽。
她想求一个公道的决断。
崇靖帝的眼神如同利刃,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遮掩的壳子砍开,看看里面隐藏了多少说辞与谎言。
陈嬿屏息凝神,只保持着叩首的姿势跪在地上。屋里的炉子阻挡不了从地面上透出的寒意,刺骨的冰冷顺着她的膝盖与额头不断蔓延,与地面接触的地方早已酸痛到失去了知觉,多次重重叩下的额头一片肿胀刺痛,想来最近是没法见人了。
她又很快被自己的想法可笑到,如今情势,或许出去见人本就是奢望。
“你说的事,朕会找人彻查,”崇靖帝面色阴沉,“若是最后发现有欺君抑或瞒报——”
他没有再说,陈嬿却听出来那话里浓重的杀意。
她闭眼缓和片刻:“臣妾不敢。”
崇靖帝起身,往外走去。
“皇贵妃既觉得自己有错,便跪着吧,”他回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什么时候觉得过错赎完了,再起来就是。”
陈嬿攥紧了手,又缓缓松开:“……臣妾,谢陛下恩典。”
崇靖帝踩着积雪离去,龙靴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声响,陈嬿就这么听着这声音一点点隐去。
远方的天色隐约泛起鱼肚白,日出的红光在山峦下蓄势待发,北归候鸟悠远的长鸣透过重重的宫墙,传来一声余音。
陈嬿向日出的方向望去。
她不知,自己真正的日出,何时才能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