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又见面了。” 耳后传来清冽的声音。
口中的话虽是温和,犹如叙旧,手中短剑利刃却抵在她的背后。
又来。令知荷心中叹气,她虽救人,也不是有病就该以这种方式向她求助。
但她忽地又察觉不对,这次的杀气,是实实在在的。
长剑再次抵上她的喉前,船蓬下,昏暗里,两人离得很近,身后人吐出的气息,皆拂上令知荷耳边。
见他手起,令知荷手腕轻抖,藏在袖中的匕首如灵蛇吐信,骤然弹至指尖,将那长剑挡开之际,抬腿猛踹了一脚。
令知荷轻笑:“既要杀我,为何留手?祁、子、钦。”
闻声,那夜行者眸中闪过错愕,又冷声道:“你怎会知晓。”
“胜过我,我便告诉你。若输了……”令知荷看向他手中的两柄剑。
“你的参差剑,便归我。”
话毕,祁子钦目光决绝,当即就迎上去,与之交手几招,动作干净利落,不留余地。作为刺客,他天赋卓绝。
可七派一代的天才凤毛麟角,令知荷便是其一,正面交锋,即便不用灵力,眼前人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二人刀剑相向,令知荷见他怎么也占不了上风,便一招将他制住,只可惜不用内力,这具身体力量不够,本想夺走他的剑,却失败了。
“你不愿杀我,又为何替人卖命。”
……
见他不语,令知荷便悄无声息地取下了他手腕上的朱砂串,勾在指尖。
“还我。”祁子钦从喉间挤出这两个字,一贯冷漠的脸上浮现出憎恶的神色,怕是她再不还,就真要将她千刀万剐。
“朱砂,纳福、辟邪。莫不是你杀人沾的血染成的朱色,你还寻那心里慰藉?”令知荷笑了笑,剑刃在她瞳孔里拉出细长的银线。
祁子钦眼神冰冷,双拳紧握,骨节咯咯作响,周身散发的寒意似乎要将水气凝结。
“我本无意杀你。”说完这句,他一剑刺向令知荷的右肩,而后者,竟没躲开。
不是没躲开,是一时愣神,没反应过来。
那短剑抽出,在令知荷肩上留下一个血窟窿,伤口如破了洞的酒坛,浓稠的鲜血汩汩渗出,浸透了衣衫。
祁子钦夺回那朱砂串,没有戴上,只紧紧攥着,仿佛攥着跳动的心脏。那是故人遗物,唯一的遗物。
汇聚灵气与情义,在某一瞬,从令知荷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她定了定神,用灵力封住血脉,目光落在祁子钦紧握朱砂串的那只手,随即,又移到他恍惚的脸上,眼神迷惘。
“你阿姐定不愿你如此草菅人命。”令知荷将匕首收回鞘中,与祁子钦墨黑的瞳孔对视,仍泛着幽邃的光。
她又接着说:“你替什么人办事,我可以出更高的价。一并,找出你阿姐的死因。”
祁子钦手中剑沾染的血还在不断往下滴,他心绪翻涌,声音有些颤抖:“当真?”
令知荷喘着气,语速有些慢:“不仅如此,我想你替人卖命,一是无路可去,二是求财罢。”
祁子钦无言,只别过头,“嗯”了一声。
“若你甘愿为我所用,你、你的至亲,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说到“至亲”时,她特地加重语气,见祁子钦唇角一牵,心里便有了数。
“我是令家三小姐,却是嫡出长女。那艘商船,货舱的金银珠宝,你是见了的。这一剑……是我失言在先。若你想好,便来寻我。”
说完,令知荷掀开船帘,离了此处。
不知舟船停泊至何地,只见远处灯火稀疏,四周静谧。
——
“阿隽,你苓儿姐姐呢?”
令知荷回了船舶,处理完伤口又上了药,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裳后,便四处寻找苓儿,却始终不见踪影。当即喊来整日都在船上的阿隽。
阿隽摇了摇头:“回三小姐,我没有见苓儿姐姐回来过。”
那姑娘,难道还在岸边等?想到这,令知荷叹息,立刻叫了人去那岸边把苓儿寻回来。
令知荷斜倚在榻上,面色如纸,薄唇泛白,鬓边珠钗随细微的动作轻晃,衬得越发柔弱。
她取下珠钗放在一旁,眼眸藏着化不开的思绪,木然出神。
朱砂真的可以辟邪纳福吗?
“这朱砂呀,是阿姐去那道观求来的,道观汇聚灵气,肯定灵验。你看,和阿姐的红裙,是不是也很相衬?”
那少女容貌姝丽,煞是娇美。
一旁的孩子仰着头,澄澈的眼睛唯有欢喜:“相衬,朱色鲜艳,十分夺目,如阿姐一般!”
闻言,少女嫣然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就你嘴上抹了蜜儿。”
……
她答应爹爹。
“缙秋会照顾好弟弟阿娘的!”
缙秋,便是阿姐吧。
她对孩童时期的祁子钦柔声道:“祯儿,阿姐要去绣庄挣银钱了,你不是想练武吗,等阿姐挣了银钱,给你锻一把独一无二的兵器。”
不知哪年,缙云带回一柄短剑,剑身刻上了一个“祯”字。
那日,祯儿收下短剑,在土院墙里就着书坊扔掉的武术典籍,琢磨了一天一夜。
缙秋去那绣庄,一月回来一次,往家里递银钱,又给弟弟带来外边的吃食,好看的衣裳。
直至祯儿遭遇变故,缙秋辞了绣庄,连忙赶回家里。听邻里说,那日祯儿蹲在巷角看书看得入迷,不知哪家的少爷骑马奔进了巷子里,既驭不住烈马,横冲直撞,便冲倒了他。
要不回说法,祯儿昏睡多日,缙秋就着存下的银钱,便去寻医。她先是在附近寻到一家药铺,说起那店主便是郎中,只管给了钱日后好去拿药,却不曾想,那郎中竟是个骗子,收了银钱第二日就关铺子跑了。
但父亲已去,母亲年迈。长姐如母。
缙秋眼角噙着泪,取下手腕上的朱砂手串,戴在了他手上。
“阿姐自是吉兆,福运加身,不需要这个。给祯儿戴,也许再过两日祯儿就好了。”
缙秋留了家里吃食的银钱,还有一些换了一两日的药材,熬好就给祯儿喝上一碗。直至熬成了药渣,仍不见醒,她便又去别家药铺乞求,好心的会给她一些,见她貌美的施舍一些,还有的,把她赶了出去。
此后,她又经人劝说,寻了花茶坊的事做。
只是这花茶坊,并非茶坊,而是勾栏娱乐之地。
她单做了下人的活,日日夜夜,银钱铜钱挣了又花。祯儿终是好了。
之后的事,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令知荷神色凝固,回忆起最后一个画面……
山中狂风掠过枯木,那垂在枯木上的褐色布条随之摆动,有人踏上腐烂的树根,发出“嘎吱”的声音,数步之外,是一堆白骨。
祯儿步伐很轻,他缓缓往前走,捡起了地上被染成黑褐色的朱砂手串,耳旁,传来悠长的狼嚎声。
——
这朱砂手串确是辟邪纳福之物,汇聚灵气,因持者有心,竟能载情……
她不敢去细想,只觉得原先那两句话,当真是往祁子钦心尖上刺。
想到此处,令知荷便觉右肩连着心口隐隐作痛。
他的确无意杀我,如此言行,竟也只是刺伤右肩。令知荷细细回顾方才之事,似乎漏了一句话。
你扶弱行义,我本无意杀你。
今日,汤脚铺,那花瓶……
令知荷有点头疼,她被人跟踪了一天。也难怪梦境灵域关闭时,那短剑就抵在了她身后。
明明有很多想说的话,为何总是沉默。
令知荷揉了揉眉心,只觉这看似安逸之地,却比在落琼谷的日子要更累。毕竟妖魔鬼怪可没有那么多心眼与忸怩。
她思绪混乱,但门外已叩响好几声。
见无人回应,那人便轻轻推开了门。
“三姑娘,您回来怎么也不跟苓儿说一声呀,害苓儿担心半天。”
苓儿从门口走来,像是不满地嘟了嘟嘴,添几分怨气。
待走近后,苓儿的不满就消了,神色有些担忧:“三姑娘,您怎地面色如此苍白,是身体不适吗?”
倒也无事,失血过多罢了。
令知荷摆了摆手,安抚道:“无事,你不必担心。”
——
今早令老爷同商行的人叙过旧后,便去观习了当地的琢玉工艺以及金银细工。近日便要采购货物。
苓儿告知令知荷诸般事务,又得到吩咐,让她去与令老爷说,三姑娘也要一同前去。令老爷允了。
裴棱虽与令老爷相交,年龄也不过二十五左右,气宇轩昂,又是侯府之子。日日登门拜访的大人众多,其下爱女有不少花容月貌,蕙质兰心之人。
偏偏次次来打扰她。虽说祁子钦刺杀一事,算是将裴棱想得太过深沉,但她不喜这般。对谁都整日将笑容挂在脸上的人,太假。
门口传话:听闻三小姐游玩一日,直至亥时方归,吾便赠予小姐燕窝羹,有养生滋补之效,莫要辜负一番好意。”
令知荷叫苓儿从门外取了进来,又道:“有劳,还请代我多谢裴公子。”
过几日采购货物,令老爷应是要与人谈生意。便交由管事、裴棱,还有令知荷同去。
她不愿与裴棱打交道,又不得不去了解行商之事。暂且抛开恼人的事不谈……也不知他考虑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