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韩谌被救护车紧急送往了医院。诊断结果很快出来,是胃出血,加之情绪过度焦虑,导致了休克。
胃镜止血后,韩谌被送进了病房。
路麟搀扶着姥姥站在床边,两人皆是惊魂未定的模样。片刻后,路麟动了动发僵的手指,目光犹疑,落在桌面摔得面目全非的手机上。
病床上的人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眉头微蹙。白炽灯发出微弱的光,而他的脸颊几乎陷在了阴影中,面容惨白。
林樾俯下身,用热毛巾轻轻擦拭韩谌瘦削的侧脸,泪光闪了闪,到底忍住掉下来。继而站起身,冲二人安抚一笑:“我们出去吧。”
路麟在休息区接了几杯热水,依次递了过去。白老师连忙接过,一双慈爱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不禁哽咽:“小麟,今天……麻烦你了,如果不是你,我和你林阿姨真不知道……”
路麟在沙发上坐下,闻言,立即回道:“您就别跟我见外了,韩谌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现在这样,能帮的忙我自然会帮。倒是您和林阿姨,一定得保重身体。”
林樾始终一言不发,捧着热水,出神地看着杯中蒸腾的热气。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屋内屋外温差大,玻璃窗上起了浓重的雾,潮湿的空气像是从紧闭的窗户缝中钻了进来,连带着人的说话声也像浸在水中,变得模糊不清。
“他胃疼了那么久,竟然什么都不肯说。”
良久,林樾颤抖着说道。
路麟抬眼看过去,他想起自己飞奔过去时,手机屏幕上亮着的内容,喉头微动,到底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韩谌悠悠转醒。
醒来的第一眼,他先是顺着输液管看了看刚换上的吊水,继而转向沙发上还在熟睡的路麟。
上腹隐隐作痛,韩谌试探着动了动,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余光瞥见桌面上的手机时,动作一僵。
他还记得昨天晚上意识模糊不清间做出的冲动举动。
韩谌侧过身,伸出手,轻轻拿起手机。手机摔得不轻,上面的一角遍布蛛网似的裂纹,却还没有坏,只是电量没剩太多。
晨光熹微,外面似乎还在下雨。
鬼使神差地,韩谌缓慢地解锁,打开应用。开屏动画弹出来,心头没来由地一阵乱跳。可是等他点进去,置顶的联系人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韩谌苦涩地轻扯唇角,正要放回去,下一秒,对方的头像突然亮了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手机屏幕,反应过来后,迅速拔掉针头,艰难地挪到床边,小心翼翼下了床。
他才刚做完手术,连坐起身都觉得困难,刚下床,伤口痛得浑身都在发颤,一时间冷汗齐发,腿下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等那一阵缓过来,韩谌不管不顾地穿上拖鞋,脚步虚软,想要再快一点,却使不上力气。只好狼狈而又仓促朝门口快步移去,然后轻手轻脚关上房门。
沙发上的人动了动脑袋,却没有醒,继续睡了下去。
韩谌出来的急,浑身上下只穿着单薄的病号服,针头处血迹斑斑,他浑不在意,只是用手撑着墙,一边用颤抖地手拨出语音电话,一边艰难地朝离病房远一点的地方走去——
路麟昨天晚上不知道忙到什么时候才睡的觉,已经够麻烦他了,不能再把他吵醒。
韩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冷汗几乎浸湿了他的后背,眼前止不住地发黑,他吃痛地倒吸了口凉气,倚靠在大厅的玻璃窗边。
秋雨不绝,仍旧密密麻麻地飘落,枝头的枯叶被风卷落,坠入雨水中,散落一地。
VIP病房住院的人不多,此时走廊空空荡荡,天色微明,静谧地只余他自己的呼吸声。
电话自动挂断过很多次,韩谌不死心,接二连三地打过去,到后面,简直是出于本能的机械般的重复动作。
最终拨通电话的一刹那,他甚至忘了该如何反应。
电话那头的人也不说话,任由屏幕上的计时器一分一秒地计数。
良久,沈一筠似乎等得不耐烦了,轻声叫他:“韩谌。”
韩谌如梦初醒,鼻头霎时一酸,越来越多的不安涌上心头,他拼命压下来。乍一出声,却还是抖得不成样子:“嗯,我在。”
“我在,沈一筠。”
这三个字像是打开了韩谌的话匣子,真是奇怪,明明这个时候联系上了沈一筠,他却像生怕再也没机会似的,没头没尾喋喋不休地一直说了下去。
一开始是抱怨:“沈一筠,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我消息?我找了你好久,你知道吗?他们还说你转学了,你转去哪里了?为什么转学不告诉我?你不是答应了每周六晚上都会跟我聊天吗?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
听筒那端没有一丝声响,韩谌连忙看了看手机的电量,又确认了电话没有被挂断。
他又担心地问她:“那天你是不是看到我出车祸了?你吓坏了吧?我没事的,恢复得很好,我很快就出院了,也没有后遗症。我现在在美国读书呢,你考上了哪所大学?我之后飞回去找你,我们约好了的……”
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不知道是胃还是哪里,开始密密麻麻地痛起来。痛得韩谌眼眶通红,他突然想起来,他答应过沈一筠,绝对不会对她撒谎的。
他不能再说他好了,他不好,他真的一点都不好。
他真的很痛。
哪里都痛。
电话那头仍旧一句话都没有说,韩谌再也忍不住,再一开口,哽咽得几乎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一筠,你怎么不说话?你知道吗?我可能再也弹不了钢琴了。”
“我找了很多医生治疗,可是都没有用,我这辈子再也弹不了钢琴了。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萦绕在心头三百多天的噩梦重重压下来,韩谌犹如一头困于牢笼的小兽,发出呜咽的悲鸣。
悲恸声中,沈一筠始终沉默,一直到哭声渐弱,她才平静无波地开了口。
或许是韩谌的幻觉,他好像听见了她言语间压抑不住的颤抖,可是她的语气却那么冷漠,近乎残忍。
她叫他的名字,像是生怕他听不清楚似的,一字一顿地说:
“韩谌,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你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很遗憾。但是那天我没有去给你过生日,我也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什么。你不要再找我。”
窗沿上的雨声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对方说完,迅速挂断了电话。
同一时刻,沙发上的人蓦地睁开眼,天光大亮,窗帘没有拉紧,他轻而易举地看到病床上空无一人。
路麟低骂一句,飞快跑出去,在走廊尽头的大厅处看到熟悉的人影,心头火起,大步朝着对方追去。
韩谌不知何时打开了玻璃窗,倾斜的雨丝飘进许多。离得最近的红枫树被风刮起几片枯叶,他伸出手,妄图抓住在风中飘零的一片——
他的手其实很好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弹钢琴的人都有这样一双好手,骨节细长,劲瘦有力。哪怕在车祸后,他的右手手心手背各处都留下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疤,也仍旧不影响给人的感觉。
路麟这时从一旁冲了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苍白手上暗红的血迹,继而看到暴力拆针留下的乌青。
如果不是韩谌现在还在生病,他恨不得一拳打死这个混账东西。路麟砰的一声关好窗,太过用力,玻璃紧跟着颤动起来。
路麟一言不发拖着韩谌回了病房,叫来护士,等待的过程中来回踱步,突然,他停住脚步,目光锐利地看着韩谌手中拿的东西。
从刚才到现在,韩谌就像丢了魂似的,垂着头,不肯说话。
“你是不是疯了?”
路麟气得浑身都在颤抖,韩谌不答,他不由自主提高音量:“我问你话,你是不是疯了?!”
他冲过去,拿起韩谌的手机:“你告诉我,你拿手机出去做什么?你又去联系沈一筠了是吗?”
“韩谌,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你还要周围的人告诉你多少遍!她不喜欢你!她一点都不喜欢你!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韩谌仍旧沉默不语。
路麟气急了,挥手把手机扔了出去,狠狠砸在墙面上,几经波折的手机彻底报废,发出了难闻的金属烧焦味。
“你看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硬生生把自己熬成胃出血也不愿意告诉阿姨和姥姥,生着病还要跑出去,韩谌,你知不知你自己在做什么,啊?!你还要阿姨和姥姥为你担惊受怕到什么时候?!”
“你刚才是想干什么?你是想把她们都活活逼死吗?!”
路麟真的快气疯了,他满脑子都是韩谌在窗边探出半个身子的样子,如果他没有及时赶到,如果他晚来一步——
路麟情绪彻底失控,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这辈子,除了小时候,什么时候像现在这么窝囊,他狠狠地擦去肆意流淌的泪水: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比你的命还重要?”
韩谌总算抬起头,眼眶通红地看着他,好半天,语气迷茫而又痛苦地说:
“路麟,我好想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