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医院内高大的红枫树纷纷开始落叶,仅剩的红叶颜色也暗下来,呈锈红色,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玻璃窗反射进走廊,温度很宜人。
林樾挽着韩谌,走入诊室。
Jason医生年过半百,须发尽白,看起来却很精神矍铄。他同林樾热情地打完招呼,拿过来韩谌刚刚做完的检查仔细查看。
韩谌已经做了两个疗程的康复,Jason反复翻看手中的报告,再抬眼时,神色有些犹豫。
林樾心里蓦地咯噔一声,刚想让韩谌出去,留她单独一人跟医生沟通。身旁的人却直截了当开了口:“我是不是恢复得没有预估的好?”
Jason看着似乎早有所料的年轻人,暗暗叹了口气:“是。”
韩谌镇定自若地点点头,林樾忍不住插嘴,轻轻握住他的手:“才三个月,后面还有几个疗程,现在没有效果,不代表之后……”
韩谌摇摇头,只看着Jason:“我只想知道,我是不是再也不可能弹钢琴了?”
Jason迟疑片刻,面上浮现出几分不忍心,来回看着面前的母子,试图用稍微委婉的方式表达清楚意思。可是任谁看了那些结果,最后也只会得出同样的答案。
“是的,我很遗憾……可能性几乎没有。”
韩谌了然于心,一锤定音的刹那,心底竟然像有块大石头轰然坠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被震得忘了言语。
林樾在一旁默默落泪,又飞快拭去,生怕流露出一丝一毫软弱无力。
过了一会儿,她哽咽着开口:“没关系,这家康复医院不行,妈妈再带你去看别的医生,我们还有好几家没有去。”
Jason听不懂中文,却能感同身受到病人的痛苦,又叹了口气,起身为两位接了热水,放在面前:“很抱歉……”
韩谌这时收拾好情绪,热气氤氲中,冲他淡淡一笑:“不,谢谢你。”
说完,他拉着母亲走出诊室,关门前,他回过身,又认真地鞠躬道谢。林樾喉头哽咽地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别过脸,任由泪水肆虐。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地步行到停车场。
停车场前的广场上,种了许多红枫,一阵风过,吹下许多落叶,韩谌停住脚步,伸出手——
他记得松南路两旁,也有成排枫树。
很多个秋夜,也有枫叶飘飘而坠,落到他的肩头,韩谌捻起落叶,一抬头,就能看见路对面便利店内忙碌的身影。
他着魔一般朝随风飘落的红叶走了几步,想要抓住一片,哪怕一片,可最终,连影子都擦肩而过。
坐进车内,韩谌递去纸巾,轻轻拍了拍林樾的背,沉默良久,说:“我现在也没有那么喜欢钢琴了。”
林樾再也承受不住,紧紧抱住儿子,泪水蜿蜒而下,润湿了韩谌的侧领。他似乎也应该痛痛快快哭一场,哭过了,就可以重头再来。
可韩谌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只是有些出神地看车窗外如血的枫树林。
从医院回来后,韩谌愈加沉默,不分昼夜地呆在卧室里。偶尔吃饭的时候才会出来,却只是潦草吃上几口,便放下碗筷。他总是说困,眼底的乌青却越来越重。
林樾和白老师看在眼里,疼在心底。可不管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怎么样安慰,韩谌都只会说,他没有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林樾几近崩溃。
路麟恰在此时打来电话,他们专业课繁重,忙完了,才想起来韩谌似乎要去复查,立即打电话过来询问结果。一听说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当即请了一周假,驱车几个小时赶了过来。
等他来了,韩谌穿戴整齐,若无其事地出门迎接,甚至笑着说:“你是算准了我明天过生日,才这个时候赶过来吧?”
路麟看着他这幅模样,心里彻底没了着落。晚饭后,趁着韩谌去睡觉,三个人在书房里,小心翼翼地聊了半天。
路麟安抚好大人的情绪,却只能实话实说。韩谌现在这个样子,他也没有办法——
除非他自己愿意走出来,否则没有人能帮得了他。
说是这样说,路麟第二天一大早,就敲响了韩谌的房门。里面很快响起脚步声,韩谌早已收拾妥当,脸色却不太好。
路麟很是意外,看着他苍白憔悴的样子,忍不住皱起眉:“你起这么早?”
韩谌仍是笑着:“对啊,我天天睡得早,当然醒得早。”说完,他探出头看向餐桌,“走吧,吃早饭。”
韩谌这天兴致出奇得高,在餐桌上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林樾心事重重地看着,只能安慰自己,他是因为路麟来陪他过生日,心情有所好转。白老师觉察到她的心思,在餐桌下,轻轻握住了女儿的手。
吃完早饭,白老师、林樾、路麟三个人拎着一大堆从超市买来的材料,心血来潮,要亲手给韩谌做蛋糕。
韩谌倚在开放式厨房外,看了许久,在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前,转身回到卧室。
林樾提前预约了当地一家很有名的餐厅,晚上,一行人拎着蛋糕,走了进去。
服务员很热情,引着他们坐到窗边。万圣节已经过去十几天了,街道两旁房屋门口的道具有的还没有收,南瓜灯、灯带还亮着五彩斑斓的光,骷髅头、稻草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韩谌似乎被街上的景色吸引了很多的注意力,一直扭头看着玻璃窗外,窗上却清晰地印出他漠然的神色。
片刻后,他回过头,服务生接连端上来几盘餐前小食,韩谌看着,再平淡不过地说:
“我打算学金融。”
话音刚落,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韩谌下意识躲开,害怕他们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路麟先回过神:“这也太突然了,你什么时候,咳,决定的?”
韩谌认真答道:“前几天,我仔细考虑过了,不是随随便便做的决定。”
其实这件事他暑假的时候已经反复考虑过很多次,只是前几天下定了决心。
韩滔以前天天念叨让他学金融,以至于韩谌没过多抉择,很快就选好了。
学金融也好,路麟学的就是金融。
都一样。
林樾和白老师自然高兴同意,立马表示了支持。路麟在这方面算“专业”人士,主动聊起之后的申请规划,韩谌专注地听着,时不时问几个问题。
一直盘旋在心顶的乌云散去,林樾跟白老师欣慰地对视一眼,默默松了口气。
席间的氛围一直很好,路麟谈起了大学生活,很多有趣的事情,逗得三个人乐不可支。
就是韩谌吃的实在少了些,临走前,两个男生一起去了趟厕所。
路麟磨蹭,韩谌收拾好,就站在外面的走廊等着他。餐厅装潢得金碧辉煌,走廊的地砖擦的锃亮,反射出吊灯的亮影。
透明的玻璃栈道外是一棵巨大的松树,没到圣诞节,上面已经挂满了灯带,暖黄的光柔软地倾泻而下。
韩谌出神地看着,这时天空骤然飘起雨来。小雨绵绵,不过几秒便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小路上很快湿润一片。
他没来由地想起来,这几年,他过生日的时候怎么总是下雨——
也不对,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没有这么巧,去年他提前了一周过生日。真到生日那天,他并不清楚是什么天气。
只是这个季节总是多雨。
只是他每次想跟沈一筠一起过生日,总是好巧不巧地落在一个雨天。
韩谌伸出手,轻轻触上玻璃外凝结的雨滴,情不自禁地低声喃喃:“沈一筠,我为什么找不到你了?”
这句话犹如一个魔咒,狠狠地砸在心头。将韩谌这半年来试图逃避试图忘记的一切全部砸开,随之呼啸而至的困惑和痛苦几乎要将他压垮。
韩谌用尽全力,才不至于慌乱得手足无措。
他得去找她,他得想办法找到她。
韩谌颤抖着双手,拿出手机,点开刻意回避了很久的应用软件——
沈一筠,你一定看到了我的消息对吗?
看到了话,就告诉我,好不好?
可是他只看到了一个好像永远不会亮起来的头像,韩谌一刹那通体生寒,全身无力,只能怔愣地呆在原地。
有一瞬间,他觉得浑身上下好像很多地方都很疼,疼得他呼吸困难,几乎要站不住。
他飞速点开聊天框,疯狂地发送起消息,甚至来不及组织语言,只是不停地打字发过去,话语颠三倒四,没有任何逻辑。
可他只是固执地打着字,像是要挖出自己的心似的。
只要能让沈一筠回复他的消息——
只要她告诉他,她到底去了哪里。
路麟洗好手,随便擦了擦,走出来时,正好看见韩谌低下头,在手机上敲敲打打,不知道在做什么,看起来像在跟谁聊天。
路麟走过去,离得近了,他才发现韩谌的状态极其不对——
身体吃痛得痉挛,额头上尽是冷汗。他并非惬意地倚靠在走廊边,而是,如果不借力,他已经快要跪下来。
路麟惊呼一声,立马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对方的手机突然从手里掉落,落在光滑明亮的地板上,屏幕瞬间四分五裂。
清脆的一声巨响,韩谌如梦初醒。
醒来的一瞬间,他才发现冷汗早已浸湿了鬓角,眼前阵阵发黑,喉头弥漫着越来越重的血腥味,他挣扎着抬起头——
喷出一口黑血,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