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没入枯树影中,一拐弯,消失在道路尽头。
韩谌收回目光,趴在阳台边,百无聊赖地眯起眼睛,C市地理位置偏南,冬日阳光惨淡,却还是暖融融的。
他被晒得有些闷,晃晃脑袋,听见旁边躺椅上的外婆笑了一声:“现在就剩你和我啦。”
院子里栾树叶子已经掉光了,果实稀稀拉拉挂在枝头,微风吹过,几颗飘落在他脚边。韩谌捡起来,与想象中的触感不同,软绵绵的。
他摊开手,手里的小东西摇晃几下,又伴着风滚落到院子里。
这一年韩谌十六岁,在原来的学校还没待够一个学期,就在父母的安排下,转学到C市一所私立高中。
母亲林樾是土生土长的C市人,往年他们只在节假日的时候,来这里探亲访友。
突如其来一个决定,就让韩谌抛下原来的老师、朋友,去一个堪称陌生的城市。可父亲轻飘飘告知他时,用的尽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妈妈过段时间要准备巡演……”
“公司最近忙着上市……”
韩谌在内心冷笑几声,觉得他老爹心里是不是一直以为自己没长大。
他忍不住想反驳,看见母亲的表情,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闷声答应了。
大人总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韩谌回过神,再自然不过地伸了个懒腰,冲外婆咧嘴笑了起来:“姥姥,我有点犯困,想去睡一会儿。”
外婆微微一笑,慈爱地挥挥手:“去吧。”
韩谌朝楼梯走去,临下楼时,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阳台。午后阳光下,躺椅上的人惬意地织着毛衣。
自从外公年前离世,外婆一个人独身住在这里,母亲想让她搬到A市去,提了好几次,都被拒绝了。
尽管外婆什么都没有说,韩谌能感觉到,她很开心自己能够留下。
韩谌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片刻后起身走下楼去。
休整几天,转眼到了开学的日子。
外婆打算跟着一起去学校,韩谌不想让她跟着跑上跑下,连声拒绝,丢下一句:“我上学去了!”
白老太太还没看清,人就钻到出租车里,溜走了。
林樾早都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学校那边有她的师弟帮忙,很顺利就办好了转学手续。
韩谌在承明中学校门口下车,被冷空气当头一击,昏昏沉沉的脑袋霎时清醒,定睛一看,之前见过的老师已经在门卫处等着了。
韩谌捏紧口袋里外婆递的热牛奶,小跑过去,冲着对方微微鞠躬:“赵老师,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赵主任是典型的中年男人长相,微秃,挺着个啤酒肚,闻言,摆摆手:“跟我还客气什么?昨晚休息得怎么样?”见他点头,对方又问:“白老师最近身体如何?”
韩谌跟着对方走进学校:“姥姥挺好的。”
承明中学是C市数一数二的私立高中,升学率还算不错,处于全市第二梯队。韩谌要去的国际部跟本部在一个校区,就是离得远了点。
正对着校门口的LED屏幕上正在循环播放一些学生姓名和奖项荣誉,韩谌不经意抬眼瞥去:
沈一……沈一什么来着?
他没再多想,跟着赵主任继续向前走,认真听着对方的介绍,穿过一条艺术长廊,到达国际部。
电梯刚抵达七楼,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声刺耳的长号声。赵主任掏了掏耳朵,半推开斜对面练习室的门:“路麟!练习的时候把门关好,现在是上课时间!”
韩谌站在赵主任身后,只看到教室里人头攒动,似乎不少学生在,叫做路麟的男生被训斥了也不在意,嘿嘿一笑:“对不起,赵主任,我马上就关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关好门,赵老师尴尬地咳嗽几声,带着韩谌朝拐角处走去:“再过半个月就是元旦了,学生们都在忙着排练节目。我还想请你到时候上台弹首曲子……”
说着,他停下脚步:“这就是你班主任的办公室,跟我进来吧。”
韩谌点头,抬脚走进屋里。
***
“弹得不错啊哥们!”
韩谌刚弹完需要表演的曲目,被这凭空出现的声音吓一跳,手一抖,乐谱从手里滑落,径直掉到地上。
幕布后传来不大不小讨论声,他弯腰捡起,一张有些凌厉的脸出现在面前。
男生的寸头短得扎眼,一身运动服,活脱脱体育生的打扮,手里却拎着把小提琴。
韩谌记得这个声音,是报道那天那个长号男生。
路麟天生自然熟,倚靠在钢琴边,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你就是那个新来的音乐生吧?听说你弹钢琴特别厉害。”
韩谌不置可否地笑了下,算是接下这声称赞。
他本就不是内向扭捏的人,收到陌生人的夸赞,其他方面或许会出于礼貌谦虚一番。弹钢琴就算了,这件事他打小骨子里就泛着傲气。
韩谌合上键盖,站起身:“嗯,我也知道你。”说着,他比划了一下吹长号的姿势。
这倒让路麟不好意思起来:“我不是专业吹长号的,就是随便吹一下。”
韩谌看向他手里的小提琴:“你是拉小提琴的?”
路麟:“不不不,业余的,为了中考嘛,我妈非要让我学。”
两个人有来有往聊了好半天,韩谌这才知道,原来路麟是国际部校乐团的负责人,虽然走的是正经文化生的路子,不过小提琴拉得不错。
最重要的是,他性格活络,不管是本部还是国际部都有“人脉”,在哪都有朋友,艺术学部的社团活动也能组织得有模有样。
韩谌听完点点头,笑着说:“我外婆和妈妈都是拉小提琴的。”
路麟惊讶:“音乐世家啊。那你怎么弹钢琴?”
韩谌一挑眉,半开玩笑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在弹钢琴这件事上吧,特有天分。”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后来,两个人真正熟悉起来,某天晚上,韩谌练完琴,跟路麟约好吃宵夜。
路麟边撸串,莫名想起两个人第一次对话,忍不住感慨道:“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主动找你搭话吗?”
韩谌下午忙着练习没吃饭,饿得头脑发昏,埋头苦吃,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路麟撇撇嘴:“我吧,当时加那个乐团,是因为想追那个大提琴,谁知道她那天在训练室一看到你,一见钟情,还说你是什么优雅的钢琴王子……”
韩谌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被呛得咳了好半天。
路麟白他一眼,继续说:“我就跟你搭话,知己知彼嘛,一聊,狗屁的优雅王子,你就跟我一样傻缺,不,你还拽了吧唧的。”
“她是不会喜欢你这种人的,我一下子就放心了。”路麟边说,边抚了抚胸口。
“不过,你当时装什么忧郁啊?”
韩谌嘴角的笑意淡下去,语气却不变,不答反问:“那你呢?追到女神了吗?”
“好好好,就到这,不说了。”
那天放学跟路麟多聊了会儿,等到家,已经有些晚了。
韩谌心情不错下了出租车,下意识以为迎接自己的只会是漆黑的、空无一人的家,离得近了才发现,一楼灯火通明,他走进大门,外婆就坐在院里的灯下等待。
他连忙过去,有些着急:“这么冷,您坐在外面干什么?”
外婆笑着说不冷,又问他:“今天在学校是不是很开心?”
韩谌握紧她的手,眼眶莫名发烫,牵着外婆到屋内:“嗯,我今天交了个新朋友……”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他心里有股气松了。
父母再打电话过来,韩谌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跟对方聊上几句。林樾问他适应那边的生活了吗,韩谌望着院子里越发光秃秃的树,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好半晌,说:“挺好的。”
***
元旦晚会需要表演的曲目对韩谌来说没什么好练的,不过为了配合流程,他每天下午放学后还是会在礼堂过一遍。
周五下午,他请了假,去拜访林樾请来的新的钢琴老师,本来没打算再去学校排练。谁知道半路忽然想起周末上课需要的乐谱被忘在大礼堂了,只好又打车回去取。
到学校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白昼越变越短,黑夜悄无声息。韩谌裹紧羽绒服,快步朝礼堂走去,这会儿走读的学生大都回了家,住宿生估计已经吃完饭进班上晚自习去了。
礼堂建在本部这边,韩谌没怎么见过夜色下的学校,更不用说本部,绕了好半天,才算找对地方。万幸值班老师还没有锁门,他轻手轻脚推开舞台旁边留下的侧门——
寂静的舞台中央,有一道陌生人影。
韩谌站在黑暗中,一时有些怔愣。
台上的女生压根没有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她笔直地站在钢琴旁,低垂着双眼。
韩谌鬼使神差地没有继续向前走,默默地看着女生的面孔和动作。
舞台上只留下一小盏灯,她的身影一半落在光里,一半隐在暗处。
片刻后,她伸出手,面无表情、很不熟练地弹了几个音符。然后收回手,良久而又沉默地看着琴键。
她弹得很慢,不仅不熟练,还错了几处,可韩谌还是听出来了,是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
没等韩谌回过神,女生迅速转身走下舞台。
他僵在门边,像是不小心窥探到别人的秘密似的,心脏狂跳,登时紧张起来,可对方径直朝大门走去。不管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她都浑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