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103的住院病房,晚上紧急转过两个少年。
范良庆躺在病床上,胸口处绑着绷带,绷带之下的腹部上放着一盘水果,正在慢悠悠的吃着。
范夫人在旁边坐着削苹果,一边削一边唠叨。“也真是的,你没长眼睛啊?怎么都不知道躲呢?都带着刀!想咋样?活的不耐烦?你哥昨天说出来我都吓死了。”
“嘘……在睡觉呢。”范良庆连声打断范夫人的唠叨,他是知道的,范夫人昨天太过于惊惧,今天才回过魂。
范夫人看一眼躺在另一张病床的张默,也忍不住压低声音。“幸好,你没有张默那么不要命。”
“诶,好了好了,这不没事么。”范良庆打断范夫人的话,他是不喜欢别人说张默。
范夫人噎声,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叹一口气低头继续削苹果。
病房里一时之间安静下来。
张老头子推开病房门,范夫人刚好切完苹果,看见他就立马开口打招呼。“张叔!”
“唉。”张老头,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坐在空置的病房床上。
老头子打开保温桶用干净的碗盛上板骨粥递给范良庆,就自顾自的给张默呈上一碗,也不管他是睡着还是醒着。
范夫人连忙开口。“不成,不成,张默还没醒呢,这小子吃医院也一样。”
“熬许多,吃一点,补补身体。”张老头开口说,然后就驼着身体坐在病床上不出声。
商贯中在病房窗口处停下动作,透过窗户看着里面。
张老爷子弓着身体坐着,只能看到他花白的后脑勺,范良庆在吃水果,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事,他的家属应该是他妈,正坐在椅子上织毛衣。
躺在病床中间的人只能看见侧脸英俊的轮廓,身上盖着被子,侧边脸颊完好无损,看起来像只是在睡觉。
能清晰的看见胸腔在起伏,静静的躺在那儿如同灰白石灰的雕塑。
临到头最后一步却开始心生胆怯,中午的太阳斜着照进走廊,时不时有护士脚步匆匆走过,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通体冰冷,这个时候,张默却仍然在床上只有呼吸。
夏天他可以五点多就起床。
商贯中贪恋的目光穿过玻璃缱绻的投放在张默身上,他真的很喜欢里面那个人,喜欢得内心惶恐,想要亲他,是下意识,是克制不住,是本能,是无数个日夜堆砌而成的心网,是令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心跳,他的内心牢笼里有一只野兽独独对张默露出獠牙。
少年的喜欢是蓬勃跳动的生命,像一颗茁壮生长的树苗,不断吸取土地的营养,空气的养氛,太阳下的光照,他正一点一点的以不可控制和失控的势不可挡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名为禁忌的玻璃罩。
可张默对此一无所知,无论怎样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事,一切都因我的心而起。
意气风发的年少撞上光芒万丈的人注定会成为青春岁月里最惊艳的骄阳。
商贯中站在窗户边直到太阳的金光洒满全身,浑身都镀上一层散发柔光的温度才慢慢的离开。
他可以不顾一切,因为无人阻挡,但张默呢?张默可以陪他沉沦吗?他可以拉着张默一起走向这条不归路吗?张默会愿意吗?他冒冒失失的出现,只会把唯一一点念想全部击碎。
他不可能和张默有结果,只会迎来四面八方不断的打压,就算张默答应,他们的过程也是疲惫不堪,最终草率收场。
所以在一切都没失控的时候,带着我快要遏制不住的爱意离开你,让你永远肆意潇洒,永远年少张扬,永远单纯纯粹,让这一切随着我的离开,还给你人生永远的快乐。
我该跟你提一句,7月31号。
张默,生日快乐。
我送的礼物你会喜欢的。
下楼的时候,洒在身上的光也随着阴冷离开,在这个艳阳高照体会到夏季走到冬季,体会到心疼。
慢慢的弓身,胸口的钝痛幻化成锋芒,扎着心脏寸寸疼,靠在墙壁上他喘了好久的气抬起手遮住眼睛,眼泪从遮住的手腕落下,哭声哽咽,带着所有的不甘和愤满。
我真的不甘心。
为什么我就要离开你呢?
张默会遇见许多人许多事,可他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一个商贯中。
他会不会偶尔,极其偶尔的想起那个盛夏走入他鲜活人生里的自已?
哭声持续许久才渐渐熄平,商贯中慢慢的步履蹒跚顺着楼梯一步一步的离开。
(…………九叶重楼二两,冬至蝉蛹一钱,煎入隔年雪,可医世人相思疾苦。
殊不知,夏枯即为九重楼,掘地三尺寒蝉现,除夕子时雪,落地已隔年。《诗,抖音看到的》)
风吹半夏,所有一切不甘又飘散在空中。
中考的时候,附中的大门口车挤车,人潮涌动,天空下起睛雨,花花绿绿的伞遮挡下是一张张稚气满满的脸,意气风发的走进决定人生的第一道门槛,朝气蓬勃的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期待。
张默随着人群涌进附中,他撑起伞的手腕带着椭圆形的金球。
未来诚可期,一帆风顺,乘风破浪。
进考场时重金属要取下来,因为是金子他的这条手链是监考老师保管着,附中的所有楼层都有露天连廊,每一栋教学楼前后左右都互相相通,所有中考学生都在被露天连廊连成的回字教学楼里开考。
开考的第一场是语文,考的内容集中在初三的文言文即偶尔也只有那么几道是初二文言文,是他熟悉的,虽然没有完全的把握,但也能写出个80%的大概。
120分钟的考试时间太过于漫长,在最后的时间里,认真的再看一遍试卷上的答题和姓名准考证之类的,放下试卷忍不住从窗户往外看,范良庆跟李超在对面,被高大的紫薇树遮挡。
张默习惯性的把缠着绷带的手放在后脖颈上,脖子上涂着药膏,摸着腺体还是肿胀疼痛。
他至今不能理解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割断纹身男的大动脉,他不知道不明白也不清楚,在看到那把刀对准商贯中的时候狼戾和阴翳就自胸间磅礴而出,像烈焰焚烧全身下意识就这样做了。
商贯中还来不来考试?待会儿要不要在学校门口等一下?范良庆也没说出个大概,所有人都在对他含糊其辞。
待会还是等一下吧,只是问一下而已,大家都没事心里就可以安定下来。
张默看着外面的景色出神,紫薇花的花朵缀在细枝上被风吹过,细细烟笼的雨下摇曳的特别唯美有意境。
星期四发生的事现在在脑子里还是理不清,具体的细节和过程忘的有点模糊,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手的,只记得当时情绪波动异常不稳定。
纹身男不用送去医院直接当场宣布死亡,而剩下的黄毛和刀疤脸现在都在医院里躺着,本来是要审讯的,但是考虑很多因素,所以张默可以留保取审,暂时可以来考试,考完后还是要回派出所。
语文的铃声响起,监考老师让所有人坐在座位上试卷收起才可离开座位。
出学校后,张默的想法还是破灭,便衣警察早在门口处等他,他都来不及再回头看一眼学校门口就仓促的上车。
天际的雨停,太阳又出,附中学校的上空彩虹弯成一道半圆,用美丽的景象祝贺考生们顺利的人生。
考完试过后,他都没能再见到商贯中一眼,范良庆和李超连续被传唤审讯,法庭上和之后料理的事在记忆之中非常模糊,像隔断片一样,这段匆匆而至影响往后人生的重大事件被他遗忘在角落。
像他之前嘲笑的那般,有的时候大脑真的像垃圾站,不想回忆,不愿回忆的片段只留给时间模糊所有一切,然后剩下一个大概的轮廓。
张先生和白女士来回奔波,商落英也在其中参与,在多方面的交洽之下,这件事最终被压下来,变得不了了之。
在一个月之后,三个人终于解除嫌疑人身份,案件的最终性质定议为正当防卫,张默的身上有了个不轻不重的档案,李超和范良庆没有,这也间接性断绝当兵的可能性。
在八月二十九号天睛日郎,天空湛蓝万里飘云,鸟却站在梧桐枝丫上,蹦蹦跳跳不愿离去,**滚烫的风吹过树梢,所有一切尘埃落定。
张默的手掌心还是留下疤,范良庆离开的时候他和李超站在梧桐树底下看着搬家工人进进出出。
范良庆给张默一个卡通狸花猫,小猫身体肥硕头顶一只粉色小花。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就安静的看着搬家工人。
牛奶吸到最后,李超捏扁盒盖随手丢进垃圾桶里,抬手抹一把额头渗出来的细汗。“范良庆没什么给你的,这个,以后看见就会想起我们。”
李超从口袋里拿出来,是四个人的Q版小人,四个人勾肩搭背,都笑的挺正常,唯独范良庆笑的特别猥琐。
看着这四个上彩釉的陶瓷,范良庆抹一下雕刻自己的q版小人嘴角边的一颗黑色污渍,结果擦不掉,定睛一看才明白,是故意点上去的。顿时就哭笑不得。“留作纪念,你也弄得这么损。”
“哎,这可不是我干的。”李超连忙撇清。
“诶,这可是点睛之笔的媒婆痣。”张默举起手懒洋洋的挥霍着。
“啊!我没想到你也会怎么无聊。”范良无奈,但他用手指不断的摩挲着小人就足以可见他是多么的喜欢。
最后三个人抱在一起,所有一切都被搬上大货车上,李超转动着身体从敞开的大门往里看,所有搬不走的大型物件都已经用白布遮挡,只等着房门一关,这栋楼就会被闲置。
范夫人已经上车,范处长已经在几天前就前往北方述职,他哥到青海也有半个月了,现在是他离开的时候。
范警长有点脾气上来,窝在车子后头生闷气,他是不想离开的,但奈何年纪上来没人看,最后还是得离开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范良庆上车后,李超就站在梧桐口冲他摆手。“兄弟!往后一帆风顺!”
张默走到车窗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范良庆。“把这个给他,东城区政府家属院。”
范良庆伸手接过,然后看着张默,但是张默抿着嘴唇一句未发,最后只能他自己开口。“走了,兄弟保重!”
汽车疾驰而过的风带着这个盛夏的高温蒸腾于空气之中,梧桐叶被风刮起又呈现波浪状簌簌的落下,以旁观者的角度目睹离开家的游人。
大角和张默一直看着汽车趋入芒果林然后消失,李超沉默了一下。“就这样走了?”
没有人回复,张默牵着大角往回走,李超跟在旁边走了一段然后在T字路口挥手告别。
时光如白驹过隙,就像分叉路口,即便出发点一样,可每个人路上的遮挡物却千奇百怪,总会在不同的路口,因为不同的原因而匆匆告别,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相遇的路口在哪里,所以时间是很珍贵的。只是我们还年少,尚且不知弥足珍贵。
所以啊!随遇而安,人总得朝前看,过往种种都是繁花掠影,当花败时就又是一个年轮。
范警长在旁边闭着眼睛休息,范良庆举起张默塞进手中的东西对准外面斜照进来的阳光,是一条做工非常精细的绿紫相交斑斓的小龙,龙身很长龙尾摆首,昂着龙头口中含小球。非常的漂亮又极具艺术性,能看到每一个交接口很细微的胶水缝隙,制作的人需得非常耐心和细心。
这是给商贯中的。
范良庆看着手中连龙须都做的异常巧妙的小玩意,就忍不住感到愤恨和懈怠,一直没有什么态度,他怕张默看出来为此难受,所以一直忍着,直到这一刻才不忿的发泄出来。
这场意外之中商贯中是唯一一个独善其身的,本着是兄弟才会去救商贯中,不然谁会吃饱没事儿干去和亡命徒硬碰硬?可谁能想到事件的根本人物却并不需要受到任何摘指,甚至完全从这件事情里脱颖而出过回自己的人生。
法庭上没有出现,警察局审讯时也看不到人,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个表态,从始至终仿佛人间蒸发。就像是等待着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拍拍屁股彻底一身轻松离开。
他们付出太多,而张默为此付出往后的未来,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在商贯中身上,而且不是第一次,从商贯中的到来,张默无时无刻都在倒霉,如果从来没有这个人,张默可能和李超一起当兵了,说到底他还是因为商贯中的态度和为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感到难过,很难过。
张默是个很难接受另一个人,可一旦接受却会毫无保留,成林屁颠屁颠的跟在屁股后面好多年也只是适应成林的存在,并没有接受。他固执的只愿意在镇南徘徊,他总是留不住回忆里的人,总是甘于困缚曾经的美好,可时间蜕变,总会沧海桑田,镇南都在变,有谁会等待一个人慢慢转变?
“下雨了。”范警长侧过身来将窗户关上,雨滴洒落在窗户上,逐渐大面积晕染汇成一股股顺着玻璃往下流的溪水。“你看,水都知道顺其自然,相交又会分离,人生的一切就该随遇而安,可能时间有点久,但过程会证明一切的。”
“孰对孰错,听天由命。”范警长胡子吹动又坐回去,继续闭上眼睛。
这只龙范良庆最终还是交到商贯中的手中,不过,不是亲手交接,而是通过政府家属院门卫的手转给商贯中。
他不知道商贯中是什么表情,因为他已经离镇南越来越远,沿途的风景会把旧人抛弃,接纳新人。
商贯中回云海,开学的时候忙着许多事,每天都焦头烂额,时不时停下来思考都是张默。
这只辗转几人手中的龙也在开学的第三天终于传到商贯中的手,云海政府家属院的门卫是每三天一轮,共有六个人,一班两人,刚好今天轮到那天的门卫,门卫在看见商夫人外出回来的车辆,从窗户伸出手将这只散发着斑斓色彩的小龙递给商夫人。
商贯中放学回来,商夫人在大厅里做曲奇饼干,她手上还沾着面粉,看见儿子后头也不抬的说。“你的朋友给你一个有意思的玩意儿。”
商夫人的眼神示意他看向茶几面上放着的东西,那一只神龙摆尾的龙正朝面向朝他,沙发后面的落地玻璃窗正有着太阳照射进来,阳光打在这精致的小玩意儿上绚烂多彩。
“他人呢?”商贯中过去把书籍放在茶几上,小心的捏起这条看起来很脆弱的龙,握着抬到胸口处仔细的看,然后抬头问商夫人。
商夫人脱下塑料手套开始把面糊挤成曲奇饼干的形状,没有抬头的回复儿子。“是门卫给的。”
商贯中看着小龙一眨不眨,感觉眼角酸痒,心尖酸麻。自言自语的开口。“还以为他忘记了呢。”
还以为张默会忘掉他,还以为他会讨厌自己,最起码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张默却什么都没有埋怨的全部接下,他的胆怯和懦弱令他自己都唾弃,可这样的自己却爱着一个勇敢的人。
从初见到吸引,一直是他引起张默的注意力,然后逐渐的硬插进他的人生里。
他是真的很卑劣又极其贪婪,不敢靠近,他怕烈火焚烧沾染到那个人,怕又匆匆一眼,产生剧烈的不甘心,他已经很不甘心,不要再让他贪心的毁掉张默。
可能不会忘记,但时间会冲淡一切。
他会忘记张默吗?摸着手里的心意,他的内心一片茫然。
商贯中把书籍重新托回臂弯上,朝正在挤曲奇饼干的商夫人问。“他有什么话吗?”
“嗯?”商夫人挤着,然后抬头,后知后觉的才反应过来。“没有,没有话。”
商贯中握着小龙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从红漆铁盒子里把同样五彩斑斓的小泰迪熊拿出来两样东西放在写字桌上,用装饰品供着。
直到把张默忘记,这两样东西才可以重新进入红漆铁盒子里,无论多久,一年,三年,十年,总会在遗憾之中忘记。
虽然很漫长,但我会尽力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