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默像个泥人一样回家洗澡,老头看见他还以为是哪个耗子溜进家里,围着他转一圈才知道这是自个的孙子。
忍不住皱起眉头问。“怎么搞的?弄成这个样子?”
张默把手中的蕨菜放在门口,脱下雨衣和雨靴赤脚踩在门口处的红地毯,身上的黑色T恤已经湿一大半,右边裤腿沾着泥巴,还在往下滴水。
“怎么这么早回来?”老头子疑惑,他也没听到鞭炮的响声。
“李超掉洞里了。”张默说完,拇指忍不住压着骨节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响声。
老头子在门口拿起蕨菜,张默已经顺着楼梯往上走,浴室有水声,老头子拿着拖把把地上的泥水脱掉,忍不住冲着浴室喊道。“待会儿你就去宗祠上柱香,记着规矩没有?”
“我知道!”张默的声音从浴室里传出来。
“我先去祠堂。”老头子就这么冲他喊一声。
张默好不容易洗干净头发上的泥,冲着微烫的热水把身上冷到入骨的寒气都给冲散。
从浴室里出来又在厕所里把头发擦干,他头发短没什么负担,随便擦两下水珠就飞起,过一会儿头发就干了。
把毛巾丢进篮筐里才出来。
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他一边喝一边坐在沙发上,这个天气喝着冷饮冻的牙齿都麻木,不过确实还真的有一股舒畅感觉。
给龙哥发消息把三头阿拉斯加和哈士奇的图片发给他,这几头都是纯种没有混血的,骨架上没有大角大,毕竟大角天赋异禀,又是精挑细选的。这几头就是一般体格,也就阿拉斯加体格比较大点。
龙哥还没给消息,聊斋的小群和初三班级群里就不断弹出信息,挺幼稚的都是在比谁烧的冥币多。
祖宗真是谢谢你嘞!
龙哥回消息。
——怎么都没你那头看起来那么好?
——稀缺品种,价格高。
——哦,就真的没有像大角这样的?
——是有,被人定下。
——像大角这样的,大概多少钱?
张默捏着啤酒罐沉思一下。
——我不知道。
过了大概十分钟,龙哥才再发消息过来。
——第一头看起来不错,价格大概多少?
——两万三。
——可以接受,什么时候能到我这儿?
——科技园同沁路园春三号宠物店,下个月一号到。
——OK,谢谢了啊。等你过来取刀,龙哥请你一餐。
——不用。
——还怪客气呢,不用说什么就过来。一个抱拳的豪迈表情包。
——嗯。
谈话到此结束,张默摩挲一下手机的屏幕,然后屏幕又亮起来,还是□□发来的消息。
——默哥?什么时候到?我已经在宗祠跪下了。
——等的挺急的,我先下线。
张默把手机放进灰色休闲裤里,把最后几口啤酒闷下去才踩着拖鞋慢慢下楼。
雨还在不停下,今天很显然不可能有晴天,张默穿着拖鞋撑着一把伞穿过政府走进张李村,古老的石板路还长着几株紫色的小花,两旁都是烟雨江南风的石灰色瓦楼,有阿爹坐在门口编竹筐,潇潇雨声之中,这里静谧安详。
从梧桐口处隔绝外面的声音,只听见雨打在黑色伞面的噼里声。
宗祠在这些石灰瓦楼之间,而祠堂则在外围的鱼塘旁边,那里彰显着人间烟火,现在还不像以后时兴进农家院或者酒店摆宴席,现在都是哪家哪户出一个婆娘围在祠堂里洗菜做菜,哪家结婚孩子出月摆宴席都在祠堂。
现在只是12年啊!
不像将来,祠堂的碟碗铺满灰烬,往日人来人往喧嚣鼎沸最后落得满是沉寂,现在男人在厨房里挥勺做菜,女人端坐在祠堂门口洗菜聊天说话,孩童拿着玩具从妇女间缝中穿插而过,等拜山的人回来,鞭炮一响,祠堂门口落满红衣。
张默走到宗祠,宗祠没人,门两边的香炉插满香和蜡烛,正对着前面的那一扇墙贴着天官赐福,中央也摆着个香炉,雨天在下,烟雾飘起。
进宗祠前先在外面踩几脚,把伞给关上放在门旁边,中央的天井是露天只能沿着旁边的走檐进去,打眼就看见李超跪在中间的团蒲上,祖宗的排位又新描金,两旁的大蜡烛从六点插上就没再烧完。
张默从旁边的红漆四角桌上拿起三炷香走到旁边的团蒲上跪下老老实实的祭拜三下才站起来插在牌位前的炉鼎上。
张默在他旁边跪下,两人都没说话,过大概很长时间实际只有15分钟,李超就开始不老实先是动动脚然后扭扭身。
在旁边唧唧歪歪的动来动去,张默又朝排位跪几下才双手合十侧过脸来。“你吃了弹丸?”
“我……我脚麻痹了。”李超虎着一张脸然后又笑起来,一边脸色痛苦一边笑,表情比天气转的还要快。
李超扯一下笑得僵硬的脸,喘着气。“不行了,不行,我得站起来。”
瘸着腿慢慢站起来,张默又跪着不说话,宗祠里一时安静下来。
两个人在这里呆一个钟才能出去,也不是他们提前离开,而是上山的人回来了,出去的时候看一眼时间才发现已经一点多。
中午这餐还挺丰盛的,大肘子,猪脚烧鹅,盐焗鸡,酱油鸡,焖鸭,白灼大虾和炸春卷之类的。
吃完后才是正式的散场,祠堂里还有妇女洗碗和说笑的声音,小孩穿过天井,外面淅淅沥沥的还在下雨,张默和李超撑伞沿着围起池塘的道走出去。
张默回家蒙头睡一大觉,醒来六点多的时候老头子正在楼下听粤曲,咚咚咚咚锵的声音在二楼也能听闻。
厨房里的蕨菜已经煮过在浸泡,泡出一整盆红色的水。
张默在房间里搞鼓糖果衣许久,终于无事可做的下楼,老头子脚踩在浴桶上,舒舒服服的靠在藤椅上睡着,那洗脚浴桶有时刻保温的作用也不怕老头冻着。
大角还在商家呢,张默站在楼梯默默无声的叹一口气才出家门拎起雨伞挡住已经只剩柳絮的雨丝。
张默从梧桐叶刚现身,商贯中就从二楼的落地窗看见他,围在他脚边的大角兴奋的不断吠叫,在他腿旁转来转去,他的羊绒米白色裤子不可避免的沾上许多狗毛,弄得像一条泡泡裤。
张默进他家,老爷子和他说了几句,才听到木制楼梯有人上来的声音,张默才刚上来大角就忍不住跑到楼梯口悻悻哈哈的迎接他。
“你的试卷做了吗?”商贯中靠着椅背在那儿漫无目的乱摁遥控器。
张默走过去才刚坐下,大角就迫不及待的跃上他的长腿,狗爪子刨着它的休闲裤,张默拎起它一撮狗毛冲着空气吹了一下。“大角我给你把毛顺下来。”
商贯中挑一下眉头。“看来你是做了?”
“今儿个心情好,暂时不想烦恼的事儿。”张默拿着梳子慢慢的把大角的毛发捋下来,心情看起来还不错。
“哦。”商贯中点点头然后又笑起来。“我想喝豆腐花了。”
“然后呢?”张默漫不经心的捋毛。“你别忘中午的事儿还没找你算账呢。”
“你想什么呢?我自己做。”商贯中放下手中的遥控器。“要吃吗?”
“哦?你会做豆腐花?”张默给大角梳完毛,这一次没有上一次看起来差异那么大,他浓密的新毛已经长出来,看起来和曾经没什么差别。
“你会做不就行。”商贯中笑着看他。“范良庆不是说你做菜挺厉害的,让我尝尝。”
“刚才不是说自己会?”张默把粘在裤子上的狗毛一搓一搓的抽出来。
“没有你做的好吃。”商贯中理所当然。
“帮我把试卷写了。”张默得寸进尺的谈条件。
“我可以辅导你。”商贯中矜持的有点儿正儿八经。
张默嗤笑。“这不是你平时都要做的吗?”
“我可以给你讲的更深入。”
“感情一直你都在敷衍。”张默微微眯眼看他。
商贯中的视线和他对上,露齿一笑。“流水线的工作不突出也不难看。”
张默似笑非笑看他一下然后和大角玩。
大角就高兴,昨天没有人理他,今天终于有人和他玩。
商贯中不摁遥控器了,走过来蹲在他旁边同时接下大角抛过来的小黄球。“做么,我还无怨无悔的给你请假,总得有点东西犒劳一下。”
张默和大角沉浸玩一会才慢慢的撑起身体。“好吧,等着。”
张默下楼,商老爷子没在家,他溜进厨房翻箱倒柜,好不容易在一个储物柜里翻到速成的豆腐花粉,看一眼日期还有一年才失效。
沸水煮滚,又翻出蜂蜜桂花,切点儿橘子和草莓。
把沸水倒进两个马克杯子里,用盖子盖上,静等十分钟再打开盖子,用勺子试一下成型,水刚好豆腐花凝固的很水灵,勺上一勺蜂蜜后把水果和葡萄干核桃之类的铺在上面,简陋版的豆腐花就做好。
普通超市20多块一包15袋的豆花也没好吃到哪里去,张默做的却到底有些不同寻常,豆花挺普通蜂蜜挺甜,料足也难吃不到哪里去。
中规中矩,普普通通。
商贯中这样想,还是把一整杯都喝完。
张默就坐在旁边垂着头搅拌马克杯里的豆腐花,长睫毛微眨几下才开始慢慢喝。
商贯中在他喝完就把电视关掉,侧过头对他说。“该写作业了张默。”
“哦,明天吧,时间还多着呢。”张默不着急,他拍着大角的头站在落地窗前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晚,但没有雨水飘在玻璃上,应该已经停雨。
他带着大角离开,商贯中也仅仅站在落地玻璃前看着他又再一次消失在灯光所照之处梧桐枝叶遮盖下。
这一天普普通通,又不同寻常,早上的事在大脑里跑马灯光的走一圈。
临近睡觉之前,他都忍不住微勾起嘴角。
手机在震动,看一眼消息后直接扣在沙漏台上。
希望鸡飞狗跳的一天能让晚上疲劳的沉入睡梦中。
可能所有学生都没想到那几张作业会成为这三天假期里的噩梦,张默更没想到原本一天时间就可以写完的试卷,他们三人磨磨蹭蹭到星期一的晚上一点多才写,因为这个清明节的试卷没有一题是根据课本,完全就是课本以外的知识。
语文全是阅读理解,都是世界名著。数学全是附加题,英语全是作文,剩下的杂七杂八都搞得又刁钻又难找答案。
星期二上学的早上,张默就没和他们走在一起,在上课,铃声打响五分钟后才慢慢悠悠的进教室。
本人还一副未睡醒的模样,睁着眼睛在那打哈欠,商贯中看他这样也什么都没说,只专注自己眼前挑选出来的拓海题库。
试卷都给收上去,早上暂时还在讲课,张默就用那些糖果纸叠星星。
商贯中还挺有意思的看一会,张默不厌其烦的继续重复,本人还挺乐在其中,于是他不得不用钢笔敲响张默的桌子。“上课,听讲。”
“我听着。”张默的手特别灵巧,很快就叠了一个形状非常好的星星,这些糖果纸衣也没多长,他就叠成一个小长条然后一点一点折出一个很小又很鼓的星星。
某些时候,张默的耐心真的非比寻常,比如画画,比如现在。
“学校不许带饰品。”
“就许你带珠子不可以我带链子?”张默眼睛瞅他手腕上的飘绿珠子。
“我的是保平安的,意义就不同。”商贯中一脸正经。
“我的还是保命呢。”张默随口答。
“是不是我不下去走,你们就敞开着喉咙喊?也不抬头瞅瞅黑板!用你那俩没用的眼珠子看看还剩多少时间!方大雷你传什么呢?”何几拿着个三角架从讲台上下来,从表情包的手里拿过小纸团。
他折开看,然后就冷笑。“还去网吧呢?是不是啊?李超?”
“冤枉。”李超坐在自己的座位,倒霉的低声喊了句。
“说呢,方大雷邀你去网吧,你去不去?”何几经过张默旁边还带起一阵风,把他放在抽屉里的几个小星星吹到腿上。
何几随手把纸团丢进垃圾桶,三角架就在李超的桌面上不动声色的点几下。
“快毕业了啊!没意识到吗?”何几的三角架冲着四周点来点去。“你看看你们吊儿郎当,一副散沙的样子!去哪儿?去街中心技校上学?还真学汽修啊!一辈子呆在汽车底部,什么时候才能买到一辆汽车呢?五年,十年,三十年?志向就是对别人弯腰驼背?等十年再聚别人宝马奔驰你还电动车呢?”
教室里一时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看着黑板上的倒计时,红色的粉笔写着91天这个数字。
有些人宛如佛钟撞顶嗡鸣一声清醒,有些人还在沉迷不知方向,可倒计时确实一天一天的在缩小,时间也一天一天的在紧迫,不知方向的人仍在堕落,清醒的人开始慌里慌张,始终有目标的人一直有条不絮的前进。
时间真的是猝不及防,又让人无限缅怀。
下午的课就开始讲试卷,四月中旬课本就已经讲一半,这一切都快的不可思议像是人生的轨道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停的向前窜。
讲解试卷才发现许多答下来的题连个边都没沾上,张默一边听一边用笔更改错题。
语文的这两张试卷加起来可能都没有50分,可这是阅读理解中考时占据10到15分。
除他旁边的学霸还可以悠哉游哉,游刃有余的应付,班级里的其他成绩都一致在低迷状态,就连小云吞表情包和孟咏仪都惨遭滑铁卢,分低的再创新高。
方文艳的脸色也不好看,这一次尝试性的课外知识才明白和附中拉的有多远,整节课的气氛都在肃然和紧张中,班级里会看眼色的都没开口说话。
这七门真正令人扬眉吐气的也就只有思想品德,但这有什么用?中考品德只占60分,连语文的一半都没有。
语文的这两张试卷方大脚着重讲了三天,把技巧和重点重复几遍才过去。
广绣市内的附中并没有像一中那样滑的那么厉害,但也可见的崩了几分,二中和一中差不多也就这个样子,但他们是三班,方大脚找到的试卷也肯定不是附中的一班老师出的题。
按照对应一中的一班和附中的一班好像相差没多少,也就那么一两分左右,中午放学商贯中又被方文艳叫过去,其中就有表情包,小云吞,孟咏仪。
方文艳这次给的试卷是附中和一中一班的老师出的卷子,几个人接过后,方文艳又说了几句话才让他们离开。
“我们要不成立个学习群吧。”表情包背着书包转头问几个人。“最好也可以交流交流一下。”
“啊!我不可以玩手机。”小云吞挺抱歉。
“我也没时间。”孟咏仪握着批改过的试卷和刚才拿到的新卷,样子挺沉重的,他垮的最厉害,至今也没什么心情。
“好吧,不过有什么咱们就聊一聊。”
“嗯,我先走了。”商贯中点头,他已经看到张默站在拐角处的长腿,包裹着黑色运动裤又长又直。
匆匆赶过去,某人果然倚靠着墙壁在发呆。
两个人结伴回去,走到一半商贯中就叹气。“其实已经进步很多,只要巩固课本里的知识,课外的浅浅认知一些就行。”
“哦。”张默应一声,不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某人回过神来才问。“什么?”
商贯中侧过头眯眼看他,然后笑起来。“没什么。”
他还真是天真,还以为某人是因为试卷而伤心,感情是不知想到哪里,就是纯粹在发呆,完全无压力,也就只有几个老师在那紧张兮兮的,好像学生…………
商贯中又看张默一下。
好像学生都没有这个毛病,大概是对自己太自信,未来肯定会好,结果等接受社会的打击再后悔就全都是过来人的感慨。
然后下一代又是不知悔改,循环往复,一代又一代,不就是这里最根本的现象吗?
真是被环境熟悉而习惯,差点忘记这里是像烂泥一样的人生,在烂泥里被同化许久突然看到一朵昂然向上的花都觉得是生机。
张默或许是不同的,但他却没有尝试挣扎,尝试从泥里出来,尝试被烈火焚烧,被熔浆侵蚀,从泥塑造成精美的瓷器。
没有,真的没有,没有不甘心,也没有一丝后悔,他安于现状。
但这样的张默又是为什么呢?
他想,或许可以,应该吧,伸手从泥里把他掏出来,没关系,一切可以重新来,重新搓揉,重新塑造。
那么,张默可能又会是另一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