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是暑假的哪一天,我和唐雾一起去了批发市场,买衣服、买生活用品,为开学做准备。
我们买了相同款式的保温杯,她的是粉色小熊,我的是黄色小熊。我们买了一样的羊羔毛外套,她的是白色,我的是黑色。在逛到饰品店的时候,我看中了一个乳白色的抓夹,上面镶刻了清丽的山茶花,我把我姐拉过来,要她试试。
唐雾的头发特别柔顺,握在手里的时候像抚摸像小动物的毛发,我将她的长发拢起来,用食指放在上面,用另一只手抓住剩余的发丝向上扭转,绕成一个圆润的椭圆状,然后用夹子夹上。
有点粗糙,但无伤大雅。这是我跟班里女同学学的,她们心灵手巧,我照猫画虎。
我看见唐雾露出的莹润的耳朵,她后颈沾上一根脱落的发丝,我替她拿掉,她转过身。
我盯着她看了很久,直到唐雾被我看得不好意思,抬手要把抓夹取下。她问我:不好看吗?我拦住了,把我的手覆在了她的手上,我摇摇头,说,姐,你真美,像香港电影里的女郎。
我买下了那个抓夹。
出商场的时候,天色已经特别晚了,我们两个人的手里都提得满满当当,走在一条很窄的路上,两侧是高墙,墙内是钢筋水泥堆砌的楼房,墙外是我们两个孤单的游魂,像在世界之外。
“刚刚那家餐馆太难吃了,以后再也不要去了。”我咂摸着嘴。
唐雾走一步笑一步:“我们也没有钱吃第二次。”
“我们下次还能来玩吗?不买东西,就逛逛,那个商店里的东西太漂亮了,我还想来看。”
“好啊。”
“不过那家店一条围巾就要五六百块,好贵啊,店主真漂亮,嘴唇红红的,你看见她养的那条猫没?胖的跟猪一样。”
唐雾笑了。
“对了,我们换杯盖吧?你盖子上面的熊给我,我的给你,这样你的就变成粉色杯子黄色小熊,我的就是黄色杯子粉色小熊。”
“好。”
我像有说不完的话,一直在她旁边叨叨叨,但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回应我,答应我,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下,放下东西又蹲下。
我以为是她累了,也停了下来。
是我鞋带开了,她给我绑鞋带。
唐雾说:“你就是心大,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我:“又摔不死。”
唐雾:“摔死了怎么办?”
我嬉皮笑脸:“这不是有你在吗?姐姐你这么神通广大,一眼就看到我鞋带开了,有你在我不会摔死的。”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飞快朝前面跑了几步。
唐雾说:“哎,你怎么跑了?”
我回过头,然后掏出手机拍她。
“记录!”我大喊。
唐雾显然没准备好,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重物,也没来得及顺头发。
她什么都没做,我就打开手机的相机闪光灯,咔嚓咔嚓连拍了十几张。
拍完后我低下头停在原地看。
后面亮着一排路灯,光与影柔情蜜意,唐雾的长发被风吹得特别凌乱,几乎遮住了半只眼睛,她穿着一条有点破旧的蓝色连衣裙,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好像油画里梦幻的牧羊女。
“拍的什么样,我看看。”唐雾把脑袋凑过来。
“不好看!不给看!”我把唐雾脑袋推回去。
唐雾“哦”了一句,也没继续纠缠,只是一脸柔和地看着我。
“你看我干什么?”
我不解,盯着她,然后我弯起眉眼,非常赖皮的开口:“姐,你知道吗?你刚刚看完的表情,特别像电视剧里男主看女主的表情,你喜欢我啊?”
唐雾没反驳,她眼睛闪烁不定,透露着很温和的颜色,她点点头。
“对啊,我喜欢你。”
我愣住了。
我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像把一截泡泡糖嚼涩了,然后咽下去,黏在了喉咙里,我竟说不出一句话。
然后我关掉手机,揣回兜里。
“切。”片刻,我终于开口:“你当然要喜欢我,因为你是我姐姐呀。”
唐雾是姐姐,唐雪是妹妹,全天下的姐姐都喜欢妹妹,所以唐雾也喜欢唐雪。这和地球永远都围着太阳转是一样道理,我告诉自己。
蛾子依旧在扑火,我悠悠地晃着手中的袋子。
能不能也扑一下我心里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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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忘了是哪一天,我四仰八叉躺在凉席上吹风扇的时候,唐雾洗完澡进来,问我想不想出去玩。
我眼睛放光:“去哪?去吃麦当劳吧,我还没吃过。”
唐雾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告诉我:不是。
是出市,还要出省,坐很久很久的绿皮火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看大海。”唐雾说。
唐雾的头发跟海藻似的,刚洗完像个美人鱼,说这话的时候她把湿发从手指绕了个圈,让我感觉她就是刚从大海里出来,蓝色大海。
我们非常兴奋地计划了几天,我日日憧憬。但是某一天,唐雾突然告诉我不去了,她没有告诉我原因,我也没有去追问。
然后唐雾又说,她要去石韫玉家暂住几天。
她没有说带我,我也没提出跟着去。她看上去很失魂落魄,我牵了牵她的手。
我想,是不是她压力太大了。唐雾很强大,可是她需要休息,我帮她收拾衣服,洗漱用品。最后,我把一只花绿色的铁皮跳跳蛙塞了进去,是我考试进步老师奖励的,又被唐雾拿了出来,她说她用不上,我非常小声地说:姐姐,你带上吧,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
唐雾还是带上了。我送她到楼下,还想送她出小区门,她叫我停下了,唐雾拎着行李箱走,渐渐变远,变小,变得看不见,我看着突然眼睛一酸。
我跑回家,把一个曾经是放曲奇饼干的铁盒子翻出来,里面存着我珍藏的小玩意,我拿着一卷星星纸,又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不到玻璃瓶,我就把爸喝剩的啤酒瓶子洗干净,放在窗边,每天想姐姐的时候就叠一个星星放里面。
终于,一个星期后,啤酒瓶被星星堆满了,我叠完最后一个放上去,然后打电话给唐雾。
唐雾回来了,一切如旧。
开学的前一天,爸妈亲自下厨做饭,他们对唐雾嘘寒问暖,对我爱答不理,好像我是只听不懂人话的流浪狗,上他们家讨饭的。
不过我也懒得跟他们计较,我要是狗,也是我姐的狗。肥皂在我的手上搓出沫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个想法,不过这想法转瞬即逝,随着水流一起冲走了,我拧上水龙头,用毛巾把手擦干净,然后到餐桌坐下。
“庆祝雾雾明天就成为一个高中生了!”爸喝得醉醺醺的,举起杯子。
“我也考上了。”我剥着手里的虾,小声道。
“你也是状元?”我妈讥诮地看着我,她平时不关心我,骂我倒是像浑然天成一样。
我姐则是一只和平鸽,她飞过的地方战争停息,她抿起唇角,说:“庆祝妹妹考入高中。”
我举起饮料,中气十足地大声说:“庆祝姐姐考到状元!”
然后我把虾塞到嘴里,一股子腥味。
我和唐雾吃完饭,收拾完行李,又洗完澡,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烘完头发,我回到房间,打开手机,趴在床上和我姐一起听《南山南》,那几天我总是循环播放。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我最喜欢这句。”我说。
唐雾“哦”了一声,她把灯拉上,我们在被窝里听歌,然后说悄悄话。
“明天就上高中了,你激动不?”我问我姐。
唐雾哼笑一声:“我激动什么?”
确实,我在心里点点头,她可是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女人,上一个高中对她来说算什么?
“你很激动?”唐雾反问我。
废话吗?我都激动的睡不着觉了,我压抑着澎湃的心,说:“有点吧。”
唐雾轻轻笑了:“高中就是更累的初中。”
“你干嘛那么丧气。”
我翻过身,躺着看向黑黝黝的天花板,像个无底洞,未来也是无底洞,往前走一步,可能随时掉进漩涡。
唐雾也翻过身。
我继续说:“高中可以遇见更多人呀,而且住宿不用回家,爸妈也管不着。”
“虽然爸妈本来也不管。”
我自嘲地笑了笑,打了一个哈欠,流出来一点儿泪花,然后翻身,躺到了我姐的臂弯里。
小时候我也经常这样,躺在她的臂弯里睡觉。
“你是不是又发育了?”我姐捏了捏我的腰,又捏了捏我的胸脯。
我怕痒,所以咯咯笑着躲了下,我睡觉只穿内衣,因为舒服,身上正在穿的那件黑白波点蕾丝内衣,是我姐买的,她摸到了上面起了像疙瘩一样的小球,手没从我的胸部放下来,而是用另一只手捏了捏我的耳朵。
“我再给你买几身吧。”
“其实这个也能穿。”我也摸了摸,内衣下面是少女正在生长发育的身体,像即将熟透的浆果。
再下面是蓬勃的心。
不知道我姐感受到没有。
“还是再买几件吧,你就那几件换着穿都穿惯了。”
“那我穿你的。”
我姐又笑了,她的手从我的胸口滑下来,滑到我的小腹,我的大腿,然后离开。我们重新躺下。
我困了,头抵在我姐的肩上,像漂泊的船停在了海湾,而这海湾只能有我这一条船。
夜,特别安静。
“小雪。”我姐突然叫我。
“怎么了?”我困得眼皮快黏在一起。
“你别讨厌我。”
“我讨厌你干嘛?”我迷迷糊糊说,我觉得我姐真是莫名其妙,她自从回来以后就很反常,时不时说奇怪的话。
不过这都被我抛之脑后了。我期待着明天,期待高中生活,期待我和唐雾的人生新阶段。
我做了一个很香甜美满的梦,而现实也将梦无情击碎。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唐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