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
不待她细想,后背被鬼使神差地一推,她便捧着匣椟撞进了帷幔里。
这一巴掌推得人耳清目明,她顿时觉得胸腔中有什么陡然一空,一片温湿在胸口濡漫开来,转瞬坠在人间最威仪的所在前。
皇帝显然能看到她,且神色竟然比她惊愕得多。
青蘋正看定了他的哑穴,刚要出手封上,以防他呼引救驾,横生枝节。
“你怎么又来了!”
可那九五至尊,看到她直被吓得跌到地上,甚至腿软筋麻了一般,忘了如何站住,竟然连滚带爬地躲到御榻的屏风之后,并不把她认作从天而降的刺客,而更像面临一个多次溃败以后放弃抵抗的怪物。
口中念念有词:“是梦,是梦,是朕一不小心睡着了,马上就会醒……醒了就好了……”
他一边将自己的手掐得出血来,一边瞪着血丝满布的眼睛戒备青蘋。
“该死的,怎么还不醒。”声音渐渐带着绝望,是她见惯的,普通人在面对死亡胁迫时的仓皇无措。
青蘋突然被他的无助刺痛了。
诚然在知晓鬼使上仙,是要去取皇帝的性命,她心里也快哉了一瞬,毕竟这位人皇天威叵测,如今又想夺她性命攸关的建木沉香。他一死,自然人死势消,香附子百般恶意也无法附着权力的利剑向她挥来,真是釜底抽薪,省事多了。
可是在天下医者中,她已经算是杀人最多的那拨人,也自认比药王谷同门都冷硬些,但乍然见着死亡的恐惧浮在一张苍老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生了仁心慨叹。
这种知道有利剑高悬头顶,倒数计时的神情,她太熟悉了。
同时,青蘋虽然出身隐世的门派,但药王谷又不是落草为寇的绿林,同大多数名门正派一样,即便自奉侠义之道,游离法度与赋役之外,但也自认是大魏的子民,尽量不和朝廷正面冲突。天地君亲师的儒教伦理,早已从朝堂渗透乡野,大多数江湖人也认可这套潜在的道义。
协助杀掉仅次天地的“君”,不可不谓一件冲击认知的事。
一半是釜底抽薪永绝后患的兴奋,一半是悖逆弑君的震撼。
在一念之间,还未抉择,鬼使已悄然上殿,恭恭敬敬地朝瑟缩老人行了君臣大礼,那副笑面说出的每一个字,叫魏帝的脸色一层更比一层白。
“陛下阳寿耗克殆尽,黄泉使赵塑,奉命持节迎大魏人君上仙!”
夜风吹动幛幔,显出鬼使超出常人的身形,也让他一眼望尽沿阶而立的阴兵仪仗,以及如楼台殿阁般的影车。
魏帝仿佛才知觉,这不是梦,是真的有阴使勾魂来了,竟诡秘地一笑:“鬼使与朕也非初次相见了。这回,朕愿意用三千宫嫔殉人赠予赵公为仆,请赵公假朕天年,如何呢?哦对了……近来有一拨巫蛮余孽在京城大行巫蛊,企图压胜君王,鬼使是否也可以——”
“住口!”鬼使立刻变了神色,急忙打断他的话,怒目圆睁,显出鬼神凛然威仪来,“天地不仁,人寿自有定数,你虽为人君,岂敢与鬼使做交易,悖逆天道?你多年穷兵黩武,欠下阴债累累,伤尽人和,以至于郊野之上鬼哭成雨,阴邪致疫,只能拿命消抵天怒人怨了!”
即便他掩饰,谁都听得出来弦外之音。
善恶无报,乾坤有私,魏帝恐怕早就应当归天了,只是曾经贿过鬼神,才能苟活今日。
只是他上一笔交易的筹码为何物?
思及他刚才提到的三千宫嫔,只叫人不寒而栗。
鬼使振臂而呼:“请弑龙匕上仙!”
青蘋低头,匣椟上的饕餮兽首锁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晃开,渗出殷红鲜血已经染透了她的胸襟,就仿佛,流自她的身体。
满匣盛着黏腻得将结成块的血,在血池之中,浮着一把翠绿而薄的匕首。
她正犹豫之间,后颈一阵阴风拂过,似鬼指留痕,揩下沁骨的湿意,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青蘋!”
徐回眼睁睁见原先被阴兵拦在殿外的亡魂鱼贯涌入,源源不断穿入青蘋的身子,仿佛被吸收了一般。
迅速拔剑指向鬼使,剑眉扬怒,眼神似要在他身上结出一朵霜花来:“仙师遗器,可斩鬼神!你若敢搞什么把戏伤了她,即刻停止!否则,徐某今日宁可悖逆天伦,与你等同归于尽!”
长剑周围萦绕月白光辉,如雾却清透,从剑茎振翅的纹鹤仿佛振翅,嵌着红宝的眼睛泛起的光泽转向鬼使,伸长利喙,欲啄人目。
鬼使显然生惧,连忙道:“阴阳界中,岂敢欺天?方才承诺,怎会食言?仙君莫要冲动!”
魏帝眼见自己刚刚加封的国师现了身,大声呼喊:“徐仙师,救驾!救驾啊!”
一言一语间,那些哭声震天,数以万计的亡魂已经尽数涌进青蘋体内。
“青蘋……”徐回冲上去,握住她的手腕,正欲检验她体内气脉走势。
却被她反手一推,退了一丈远。
他捂住犹有指印的胸口,也忍不住嘶了一声。
青蘋是灵药滋补才养成的,气力极大,但这一掌明显超出凡人之力,即便是长于外功的练家子也难打得出来。
“怎么回事?”转瞬剑刃逼上那唯一的差池。
“徐道长,我知你关切,但也莫要动辄刀剑相向地唬我,巨鹤是仙君遗物,不同凡间铜铁,伤者即魂飞魄散,你亏我千年修为,恐怕自己也要遭反噬清算罢?!”
他的声音彻底冷下来:“话,你如果不想说,那就没有说的机会了。”
世间奇诡之术,无论出自人还是神怪之手,皆遵循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人死道消。只要本尊泯灭,自然附属之物也一同解除。
固然杀了鬼使,会遭到未知的天谴。或许是传闻中的阎罗地藏,或许是传闻中的东狱大帝。
没有跨过那道幽冥之门,怎知是谁主天地沉浮?
在江湖,他自认翘楚,未逢敌手;在人间,魔障妖邪,也得绕着他走。但在鬼神面前,他只是一个幸得祖荫庇佑,道法初成的道人。
想要让她在未知的境地中安全无虞,唯有这一力破万法的一剑。
他已经辜负她太多。
鬼使被那雾光灼得吃痛,仙光已然划破护界只将侵蚀他的灵体,方知徐回虽然是个好说话的脾气,真给逼急了也是能疯起来,什么腔调架子也不拿了,尽将天机泄尽:
“仙君,仙君!在下字字真言哪,青蘋姑娘绝对毫发无损!”
“自古不义之君,临死必受剜心之刑,与他有极深仇怨的魂灵将以自己作为容器,容纳万民沸怨,再作弑龙匕的行刑人。”
听到这句话,魏帝已经吓得快昏厥,浑身战栗。
“我选青蘋姑娘捧匣,是因为天数命定是她,绝无一分恶意!”
“你是修道之人,也知道个人的因果业孽,自有她消解的法子,若你干涉,教她若长安城外幽魂一般,困顿几十年,岂不害了她!”
说到此处,剑势才回转。
徐回一瞬惊疑。
可是青蘋,能和魏帝有什么仇怨?她进京不过三载,除此以外,行迹只见药王谷与寒山所在的洛川一带。
青蘋已似变了个人。
平滑的匕刃,似一道狭窄的翠镜,映出一双含悲若泣的眼睛,刻满了亡魂千万,写不尽的恨意。
她似提线木偶一般,以一个不大灵活的姿势,将苍白的手伸进血盒,在黏腻的血团里抓握一阵,才握刃在手,也不顾锋利早已割破手掌,任由自己的鲜血融入匣中。
徐回心疼不已,只碍着那句因果,才忍住冲动:“她怎么握着的刃部?”
“仙君莫急,血债,自然要以血来讨。以复仇之人的鲜血醒刃,将匣中污血吸收殆尽,回流心窍,才能……”
徐回打断:“不对。”
一切都不对劲。
“若只是复仇而已,为何她浑然若变了个人,六亲不认,连我们也不理睬?”
鬼使眉宇间闪过慌张,吞吞吐吐道:“这,其实也不算于她有害罢?虽然一般来说,被选中的行刑者,并不会性情大变,只是她体质实在奇异,似是复仇的亡魂会引诱启用他们最熟悉的魂识……仙君,我先交个底,你莫动怒——此式以后,她恐怕皆会是这个性情摹状了。”
这还了得!
匣中浊腥的血汇成一条会蠕动的血线,沿着翠绿的匕首,从青蘋左手掌心的伤口钻进,在她白皙的肌肤下竟变成深绿一线,沿着经脉一路溯源侵蚀,眼看将要蔓延至心间。
一把巨剑猛然横向劈来,将血匣狠狠扫在地,余留一剑淡蓝的幻影长插匣中,截断扭动的血团。
魏帝在浑噩中抽醒,辄见白衣持剑,立在他身前,与将要取他性命的女子对峙。
他抓住一线生机,抽搐着喊:“仙师,倘若你能护朕这遭,高官厚禄,裂土封侯,封王,都成——”
徐回根本没法理他。
他的目光,只追逐着仍然紧握匕首的青蘋。
说她被匕首的强**力影响,身不由己,如悬丝傀儡其实不大恰当。
因为她突然讥诮一笑,灵动无比,从眉梢到唇角婉转勾勒,是他从未见过的凄艳妖冶,像一穗本该文雅的藤花,突然开成了焦骨的牡丹。
她扬手,却向他面门劈来。
终于写完这节啦!“上仙”的故事原型取材自唐代李复言的《续玄怪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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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鬼使上仙(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