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的袖子在此一瞬,又变得巨如山穴,聚起飓风,看势是要吹散城门雨雾。
青蘋的视线骤然被遮住,只有连绵重复的浅蓝色云纹提花,陷在雪白锦地里,衬着玄铁巨剑颜色生冷,剑首上的鹤羽近在咫尺,纤毫毕现。
是徐回挡在身前。
他太怕这诡异的妖风,又让青蘋有什么闪失。
负在身后的手,犹嫌不足,悄悄将另一只瘦削冰凉的手攥住。
似是突然唐突的惊疑,教她手指微曲,指甲无意地误在他掌心轻轻搔刮了一下,旋即又感觉不妥,攥成了拳,不敢动。
也无挣扎。
不管鬼使那厢能不能驱散雨雾,反正徐回此时心中早已云销雨霁,无限怀念的暖意从旧日弥漫开来,教他珍藏一刻。
如此,大家皆定心地注目前头动静。
飓风震荡,撼天动地,然而任凭鬼使如何攒劲,使尽法术,城门前只顾放声大哭的鬼众也只被摇散开来,并未乖乖被收入袖袋。
发觉以法力镇压不成,他干笑了三声,转而以商讨的语气,对诸鬼道:“罢了罢了,冤有头,债有主,诸君旧债未消,不能寻到超脱之路,实为情理之中事,情有可原!”
“吾乃终山岳狱,幽冥鬼官,奉命持节入大魏京都,往迎真龙上仙,如今仪仗不足,尚不合规制。不如诸君入我麾下,一同去迎你们的故人上仙,到时人死债消,诸君也不必为人驱使奔走,如何啊?”
“还不合规制!”裴猗兰咂舌,“这也就比皇帝祭天大典的仪仗差一些了,总不能——”
话头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晓得后面的话是什么。
总不能是给皇帝用的吧?
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一瞬间迸出,被天子皇权规训的惊惧只稍作修饰地走了个过场,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拭目以待。
为什么不能呢?
只有裴猗兰仍然心有不安,她从小是受君恩雨露照拂的人,从小到大吃住皆是陛下赐予。父亲做了几十年的天子近臣,即便后来倦怠政务,也因侍君至忠,从未被苛责分毫。以至于最后皇帝派驻香附子接过他的病案,消极治疗,将他当做为君王试药的工具,他也只让妻子一碗药毒死自己,未曾对皇恩有过半分怨言。
想到此处,她对父亲竟然生了几分怨念。
这和愚忠有什么分别?
怎么这么听话?可曾想过她和阿娘以后该怎么活?更遑论按照当时的情形看,皇帝分明也是害了疫症,是想取天琴谱尝试续命的,后头发现对裴相的病症无效,才又把她们当做饵料去钓宁王府的珠子。
难不成他们家还有把柄落在皇帝手里不成?
有时候,承诺比鬼神之力还有用。
鬼使的话一出口,亿万亡魂皆不哭了,随他挥袖间分拨列阵,肃列城门前。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符印,念念有词,随即聚成掌心一团青磷鬼火,将那狸形符印烧了:“恭请城隍开门。”
城门依旧紧闭,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有残留的雨水顺着石缝往下坠。
打一响指,青面旗手遂将帜一挥。
地面又是一震,车队视若无睹,继续直直地穿过锁死的城门,沿着贯穿京城南北的天街御道,一路直行。
仅仅一门之隔,青蘋突然感觉轻松了不少,那口洪钟震荡的疼痛,也渐渐散了余波。
因着疫病的缘故,近来宵禁极其严苛,一道上没有百姓踪影,但却频繁可见巡查金吾卫的队列。
裴猗兰小声对青蘋道:“我们能看到人了呢。”
好几回迎面撞上披甲持戟的卫士,目光困倦地从万鬼阵里径直穿过,偶尔有个八字轻的,被阴风激了一荡,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回头朝着幽深空荡的御道一望,狐疑地继续巡逻。
在他望不见的坦途上,犹如楼台般的巨车已经贯穿朱红宫门,来到一所灯火通明的大殿。
鬼使对他们笑道:“人间宫宇狭小,不可行车,诸君与我下车步行进殿,同迎陛下上仙。”
裴猗兰只觉得一颗心脏在喉咙里扑通扑通地跳:“你去上仙的意思是,要接皇帝去,去死?”
“是呐。”他仍是捋须笑呵,分明一位忠厚慈善的长者,略有惋惜,“人间帝王原本阳寿尚有三十年,只可惜孽债太重,又未勾销,叫人盯上了,催熟因果,提早显化。如今外头债主追上门来,我就算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也不能咯。”
青蘋觉着不对:“什么叫‘催熟因果’?”
意思是即使皇帝早已恶贯满盈,天地皆有知,但是仍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着这老贼的狗命,纵容他带着走狗盘算着怎么坑害曾经忠心耿耿给他卖命的人?
直到他的仇敌请来了什么高人,使了邪祟之法,提前催熟因果,才让幽冥不得不收走他?
颦眉之间,有一丝忍不住的嫌恶。
“这个么,”鬼使的神情突然玩味,凝望着青蘋,隐隐恶意,“娘子难道不知?”
她抿起唇,淡然道:“使君,此事若与青蘋有关,但请明言。”
那鬼使仍是笑。
她突然发觉,鬼使总是笑着的,他的笑意仿佛是雕刻在五官上,永远是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边三对笑纹似锋利的鱼钩一般,看久了,整张人脸,就似一张浆得硬邦邦的纸壳面具。
“天机不可泄露。”
鬼神和神棍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没有关的皆不要紧,”他打了个马虎眼,突然朝车厢中一指,“如今有一个忙,怕是只能你来相帮了。”
青蘋迟疑。
受制于人,她没有撕破脸的底气。
但是鬼使对她,即便不是有意加害,也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恶意,直觉的谨慎,教她总想退避三舍。
徐回又挡在她身前:“不知贫道是否有幸,能得使君垂青,尽一丝绵薄之力?”
鬼使又是那副耐人寻味的神情。
他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最终看定徐回,笑着摆了摆手:“仙君有所不知呐。”
“我要请一位副手帮忙,去拾取弑龙匕首。天子,乃真龙也!即便五十年声色掏尽,阴孽侵蚀,成了一条孽龙,仍然是强阳之体,需要用这用黄泉之水淬火的匕首才能取尽性命。”
“不妨直言,我一路观察你们许久。仙君你自不必说,纯阳之体,既然是云房真人之后,更不同我幽冥一路,反而会伤了我这匕首。”
“那个小娃娃呢,看着是个小倒霉鬼,福泽倒长,也会锈了它。”
这个“小娃娃”,分明指的是裴猗兰,她听得牙根痒。
什么倒霉鬼?但听得福泽长,她还是不贫这个嘴好了。
他笑吟吟道:“只有这位青蘋姑娘,寿数早尽,元气衰竭,早已与阴魂无异,又与天子颇有渊源,是再合适不过了!”
徐回骤然变色,将青蘋的手握紧了。
“哎,”鬼使声音拐了个弯,“既是相逢小友,我也不会轻易收了她去。毕竟见面三分情呐。本使也不是头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更何况她因果未结,人间也尚有债未讨得,也不得入幽冥!如此,仙君可能放心?”
徐回敏锐捉得他滑溜的话缝,必要他把话说死了才行:“这债指的何事?可是指方才哭城的亡魂讨债?难不成,上仙了结——”
他没说尽后面的话。
只怕鬼使有诈,说一半藏一半,界时等上仙了结,变卦则说青蘋已消了债,转瞬收走怎么办?
“是,也不是。”鬼使道,“这位大魏的陛下,自然有欠她债,倒也不多。欠她更多债的,另有其人。”
这话说得,让他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顿时虚了一寸气势。
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将一切尽收眼底,却未曾戳破。
在徐回犹豫的一瞬,青蘋从他身后站出来,微微一福身:“但谢使君偏怜,青蘋愿助使君一臂之力。”
说罢,她向那如同斋堂一般高阔雕饰的车厢走去。
将目光从紫衣女子身上收回,鬼使似个老友般揣手踱步到徐回身边,低声道:“仙君,你是个有道缘的人。既已净心,何必再惹尘埃?引尘积垢,缠情扯线,若作厚茧自缚,如何能得轻身羽化?纵有巨鹤渡你,如何得道?岂不辜负真人点化的恩情?”
徐回沉默得像一座没有回声的雪山。
……
待青蘋捧来那装着匕首的宝匣,鬼使检点了十二名阴兵护卫,带领众人拾阶而上。
白玉阶上隔三阶便伫立着一位宫人,皆昏昏欲睡。
殿中处处灯枝欲燃,明如白昼,让人自然以为里头是宫廷奢宴,歌舞升平,然而走进去一看,清冷寂静,只有一张幛幔重重掩映的明黄床榻。
榻上坐着一个神色怏怏的老人,穿着绣龙寝衣,因镇日不敢睡觉,眼下垂着青黑色松袋。
裴猗兰伸长了脖子,想看清皇帝的脸。
但青蘋的意念,皆集中在手中捧着的宝匣上。
黑色宝椟的质感如玉如肉,泛着铁一般的光泽,盘着一周金色的满地饕餮纹,凶兽的五官似篆字一般挤在了一起,却似随着线条在活动。
随着她的步履,匣中之物在轻轻地晃荡,却不是盛放剑器该有的鸣金之音。
像是黏稠的,会流动的东西。
她从拿到匣子起,就觉得它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