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近的灰面獠起,青筋愈涨,犹如伏虫颤动,又似活了一般,将要挣出。
青蘋视之,却见近在毫厘之间的灰白脖颈中隐有一颗碧色珠子随她吐出质问的话语,不断地上下滚动,仿佛一枚喉结。
“二十年前过来扰老娘清净,差点害老娘丢了差使!这三年来,你引了多少死鬼过来!”
在咆哮嘶吼之时,那颗碧珠愈发紧贴着薄薄的皮肤鼓了出来,肌理毕现,描成杏子核样式,却如核桃般大小,再细看去,里头还有圆珠模样。
青蘋了悟,那是九九娘的第三只眼睛。
那本巫蛮手札有言:“无色之界,九有情居,主事者乃一红衣妇人,绿衣,生三目,性趋阳,掌阴阳茶镇魂涤忆,众鬼乃绝其生念以入幽冥。”
趋阳,那不是畏阴了?
这变故将裴猗兰吓得两脚生根,她料想青蘋也被吓傻了,竟然一动不动,眼也不眨地盯着九九娘的喉咙。
徐回正要上前一步,却看见青蘋兀地伸出手握住九九娘纤细的脖子。
她明明未曾使力,那厢立刻尖叫起来,似药谷长老曾言,会化作小儿的人型山参,叫骂道:“天!好重的阴气!你到底死多少年了!呃啊——我的眼睛——好冰好痒——啊——死丫头好歹毒的心肠——死鬼——”
青蘋不惧不恼,只继续将掌心鱼际愈发贴近那突出的眼珠,客客气气问:“薄命之人,乡野游医,无意惊扰,只见九娘目中燥火血虚,肝气郁结,须要滋阴,为您疏解。”
她,她给鬼差也能治病?
裴猗兰咂舌,这情形虽然诡异,教人摸不着头脑,但见青蘋占了上风,至少无虞,略安一心。
徐回又拧起眉,却未多言。
“哈啊——不要了——不要了——”九九娘一排獠牙只打冷颤,连呼出的气也变成白烟,她转而讨饶,“好姐姐,我同你闹着玩呢,你们能全须全尾进来,必是有本事的——我做人的时候也是个爽利人,自古不打不相识,阴阳皆然——”
青蘋莞尔:“可若我们要叨扰九九娘,寻个人,只怕你三只眼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够呢。”
她的牙本就如犬齿交错,密匝雪亮,如今被冷颤磨得咯咯响:“别说人了——但凡这九有情居里有的死鬼活鬼,随你们挑西瓜似的翻捡——哈啊——好姐姐——饶了我吧——你这阴气也忒重了——”
她愈说青蘋阴重,徐回眉间川字愈拧得深。
青蘋松手,且迅速地将手掌拢入袖中,再不露出来。
“真是该死的死鬼……迟早让巡官收走……”九九娘低声喃喃,怨恨地望了她一眼,捂住喉咙,碧色眼睛亮汪汪,只朝堂中方向一挥扇,“喏,这两日新进来的亡魂皆在里头了,都捧着茶还未琢磨明白呢,只是呢,好姐姐,想来这里的规矩你也晓得——不是我能左右呀,我虽能看见所有亡魂之相,可却实在不知几位所寻何人——只能劳烦诸位高人,使自个儿的法子了。”
她似只猫儿一般飞檐上了二楼,四肢盘起,倚伏栏杆,拿扇子掩着自己的喉咙呜呜咽咽,偶尔偷觑青蘋两眼,如哭如笑。
裴猗兰只觉如梦似幻。
太诡异了,她是真切地希望也觉得,从雨夜遇刺到父亲毒发身亡,都是一场梦境。
但青蘋却推了她后背一把,声音不再慢条斯理,清如碎玉,却略带急促:“别发呆,快去认你父亲。”
这一把力虽无实感,却是一道直击灵魂深处的寒意,让她向前趔趄,冲向头一桌时虚时实、明灭不定的鬼影。
既没有穿过,又没有撞上,那些鬼影似一丛柔顺的水草般迅速分开,未教她沾上片叶,待她爬起来又自动拢合。
裴猗兰鼓起勇气:“请问,你们有人姓裴吗?”
那些影子飘忽不定,但无一个略微朝她转向的,皆是默默啜茶状。
她退了回来,欲哭无泪:“去,去哪里认?我连碰也碰不见,他们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呀。”
青蘋捂住袖子,略思忖片刻,道:“肝藏三魂,肺藏七魄,三魂七魄中情魂最不牢靠,极易松动,机缘巧合时也会自己出体。所谓‘魂飞魄散’,魂长有飞时,但魄只能散去,所以我们这回也是情魂出窍——”
楼上传来九九娘以扇击掌的赞叹声,一抬头,对上一双沉甸甸的翡翠珠:“好姐姐,你说得极是,所以我这里才叫九有情居呀,凡有情众生,先在这里散了情,才好上路不是?”
“不过呢,你们只有一魂出窍,所以是不能让普通亡魂听声识相哒——也是,要是三魂七魄都不在了,那肉身不就死了么?”她仿佛深有同感地苦恼,“啊,怎么办才好呢嘻嘻嘻。”
她分明是阴阳怪气,刚一迎上青蘋的目光,她就瑟缩到柱子后面的阴翳中,摆明随时准备逃跑。
裴猗兰心焦如焚,又一鼓作气在满座灰色水草般的亡魂里游了一圈回来,泄了气:“这怎么办啊,根本没个鬼影理我,这九九娘怕是故意撒谎害我们!”
“倒是不至于。”徐回望了一眼楼上,“此处为阴阳两界交汇之处,偶有阳间人物误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既需协助阴吏引导亡魂,也不得侵害阳间,倒不至于伤害我们。”
那阴影里便啧了一声:“哼,没劲。”
但她想为难她们的心,昭然若揭。
“我就不信了,”裴猗兰冲九九娘怒喝,“你是不是使了障眼法,不叫旁人听见我说话?”
“小妹妹,天地良心呀,我可没有,”黑暗里翡翠珠像钟摆般晃了起来,她促狭一笑,“干我们这行,从不敢说谎呀。举头三尺有神明。”
看着裴猗兰被吓得连整个魂魄色相皆淡了几分,青蘋出声:“其实,你想想,座上是有许多你熟稔的人,昨夜我们已收殓遗容,更击毙凶手为他们报仇,人生聚散,死生无常,我们已尽绵薄之力,问心无愧;更何况若要为他们身后之事再尽哀荣,更得裴相先给你翻案才是,否则是泥菩萨过河。再及,或许,这也是你与昔日照顾过你的人,最后一面了。”
是了。
只在一夕之间,昨日傍晚还与她说话调笑的乳母傅婢,鞍前马后给她收拾烂摊子的家丁管事,皆列席于此。受他们照拂十数年,裴猗兰从未颐指气使,只当长辈一般撒泼胡闹。
再目及诸位亡魂,她从心只有悲怀无尽,再无恐惧。
徐回在旁沉吟许久,突然道:“虽然惟有一缕情魂,魂魄不全,但他们也情魂未散,想来,惟情可通情。”
“这倒极是,”青蘋意念一动,不由得高看徐回两分,遂对裴猗兰道,“人间俗物无法唤回逝者,因此为无色无相之地,你再怀诚心去走一遭,极力回忆曾经父女相处点滴,以情动情,想必会有感应。”
裴猗兰也觉得说的极是,连忙点头,扼制自己的恐惧,沉住心,又走了进去。
这回她分外仔细起来,一桌一桌慢慢盘查。
见两人说破关窍,九九娘撇嘴怪笑:“你们俩是在带小孩么?真是没劲,没劲!”
可下头却连呛她的回应都没有,这下真是无趣了了,九九娘喉咙间眼珠呼噜一声,一双翠绿闭了,彻底隐进了阴暗中。
目送裴猗兰身影隐入一丛丛灰暗水藻之中,徐回猛地抓过青蘋掖藏袖中的右手。
那张血色比九九娘强不上多少的沉静面具,在他注目之下裂开一丝愤怒的缝隙:“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魂神无实体,但一种浑厚干热的气劲随着他的执捉长驱直入,在她神识之中若冰火相激,整个人为之一颤。
她记忆里显化的眼眸,年方弱冠,黑白分明,若逆锋起笔,写意明畅,风流不尽,如今却偏盛了与彼时年纪不合时宜的深沉,以一种不可抗拒地语气,从她心底响掷质问:“你先回答,建木沉香真能为你一世续命?不许骗我。”
被强拧着,她无法逃避,难得对他和颜一笑:“即便是云房真人亲自炼的金丹,也只能延寿几载,何况这天生地长,无人炼化,早被先头主人撷取消耗过的天材地宝?人生在世,能活一年是一年,可你要是为着浮华名利把它夺给君王,那我可是一日活头都没了。”
那双眼睛盯了她良久:“你再说这种话——我——”
她呛白,又笑:“你当如何?离开我?也不是头遭。杀了我?恐怕不值得。”
他的眼睛蓄了一点蓝盈盈的悲意。
他说:“那,我就难过。”
难怪她会记得这个前后不挨的时节。
二十岁上下的徐回,眼睛真是好看,像一幅水清沙白的山水,不是郁郁不得志的文人所画的残山剩水,悲秋寒林,也不是半世活腻的老道写就的巍峨大山,是一幅可以被人藏怀袖中,缓缓展开,偶尔偷闲一日,倚枕春风,品得嘴角上翘的明丽手卷。
她竟也看得抿嘴:“那不是正合我意了?”
“你——”
可也鉴得她并非尖锐讥讽,只是寻常揶揄,那股涌入的暖劲稍稍温和了一霎,他又问:
“‘魂长有飞时’。阿蘋,你以前,可曾去过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