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分明紧闭,一片茫茫黑暗,却从旁涌现无数略带透明的大块白色圆斑,像漂浮无数白烛,却不见其体,只能看见那一圈圈光晕,似萤火却分明苍白,又像噙泪时朦胧茫茫的视野。
头似被摁进了河里一般,青蘋的歌声变得模糊,流动而带着一丝被阻滞的涩感,像冰凉微咸的水,涌灌进了她的耳道。带着侵袭感的歌声不断霸道地涌进,好似想把什么东西挤出去一般,让她感觉头重脚轻。
——等等,脚呢?
与此同时,她的四肢百骸都失去了感知,裴猗兰惊慌失措地想唤青蘋,却发出不声来,她想张嘴,却感觉不到嘴在哪里,想睁眼看个明白,却也没有眼皮,仿佛一切都消失在虚空之中。
就似在外疯跑玩耍一日,精疲力竭以后,她回到床上,才闭眼,身子已先一步昏睡过去,即便她想动一动手指也做不到。
这就是魂魄离体的感觉吗?
她不免想。
嬷嬷会告诉她,是她白日和爹娘顶嘴,被城隍派来的夜游小鬼压了床。
当时就不信,天天顶嘴,怎么时而放过她呢?
如果这种感觉就是魂魄离体,难道其实她的魂是会趁睡觉,到处走动的吗?
想到曾经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并且自己的力量,无济于事,只得听天由命。
她平静了一点。
旋即,白色光晕在她的眼皮里不断重叠相筑,裴猗兰才突然发现它们富有深浅明暗的变化,竟渐渐形成图景之感。
不发现还好,一旦她注意到了,她的神识亦开始涣散,那黑暗中构筑的白色画卷迫向她来——
她不想去看,却也无法,难以名状的虚无让她无法集中神识,她似变作一只蝴蝶被卷入汪洋,倏尔被强劲得不可直视的虚空抛到风口浪尖,倏尔又被汹涌暗流卷至波心,但她偶尔一丝清明时刻,抽离出来,却发现她的身体是一截飘荡在红陶碗里的破烂蛛丝罢了。
时而沧海一粟,时而芥子须弥。
她先前还有一丝期待,总对未知有着兴奋,但每当真被拖进了超出认知的情景,竟崩溃得想哭。
救命。
她正与溺水般的梦寐感挣扎时,她突然又感觉到了青蘋。
“裴猗兰。”
可这声音似乎是从她的心中复现的,似从她神识里振动,而非青蘋真在她耳畔说话。
“你别抵抗。”对方似乎听到了她呐喊求救的心声,“若太依赖‘实’,是无法化进来的。莫去想‘名实’,你就便认作睡死了,这是你的梦,梦里造化无尽,你是自己的造物,你无须求证,只用赋形。”
裴猗兰慌极,她按青蘋所说尝试,蹿逸的虚无稳定了一些,她也渐能视物,变成了俗世里的城郊小道。
梦寐感带来的“不真”依然强烈,也许是因她还有些惴惴难安,总觉得视物若隐若现,兴许也因这个地界本来就这样——眼前朦胧如旧梦薄雾,也可能因为此地正逢黄昏;黄土踏成的道路蜿蜒且蠕动着,直至天际,边缘微微晃荡着土尘,似未修整毛边;枯树衰草斜阳,俱是长安城南旧状。
城南?
再细看,昨日路过的荒废摊担,皆张罗营业,周遭人影绰约,竟比阳世繁华。
大路尽头,缀连的却不是终南山脉,而是一道碧色的大门,复有门阙,隐约可见飞甍翘角。
她猛一回头,她正站在一棵大柳树旁,柳后是一道丝瓜蔓似花蟒般缠绕的藩篱,再往后格栅高耸,两进的舍馆俨然,露出亭亭如盖的梧桐树顶,一道酒幡高招,无风自飘然,写了篆书的“九有情居”四个大字。
什么九有情居,这舍院,那梧桐,这道路,分明是她们先前死里逃生的五里亭驿馆!
但目所能及处,颜色浅淡,边角模糊,仿佛水墨洇开,裴猗兰几乎怀疑自己色盲:“这是哪里?怎么到处都糊糊的,也无甚着色,像似我眼睛坏了。”
青蘋的声音又以心声响起:“这是无色之界。无色亦无相,惟‘识’与‘念’可化。离体之‘识念’,或者说‘魂魄’,一开始多未觉已死,遂在无色之界困顿彷徨,多在七日以后才了悟生死,向幽冥归去。当然,并非只有逝者才会魂念飞离□□,许多生人在因缘际会之间,也会造访此处,但往往待不了多久就会被驱返,所以传奇话本中总有那么多离魂传说。”
“这说法是源自释家……也罢,巫蛮毗邻痕都,想来死生观念也多受其影响。”徐回却不甚赞同,“若按道门说法,言简意赅,此处即为阴阳界。是阴阳二地可叠交存在的地方。肉躯若死,即成阴魂,若在乡野便罢,在有城隍镇治的城池,以城隍庙为限,阴魂皆不得入内,所以阴阳界的入口,多在城郊亭驿。”
她听得云里雾里,大致明白了一些,也渐习惯了别人声音从心底响起,无有远近。
裴猗兰转过身来,一丈之地,站着青蘋徐回二人:“你们……什么时候去换的衣裳?还梳洗了一番?”
徐回已不是国师那身繁复装束,青蘋更是蝉鬓齐整,不似经历兵荒马乱,仔细辨去,她仍是一袭紫衣,但却是初见时的那身藕合色衫裳,与昨日有别。
“因为,这是阴阳杂驳之处,共用一处地景,但似我们这般游离的情魂,尚有阳气,是无法完全脱离阳界的认知去视未见之物的。这里的东西,按照阿蘋的说法,其实原本应当是‘无相’,是虚无。但你无法接受看不见的‘我们’,于是赋予了我们形状。”他望着青蘋,裴猗兰看不清他的目光,但只觉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微妙,“芸芸众生,初见的情状往往刻骨铭心,所以,你赋形时,总情不自禁地赋予第一眼的模样。”
她理解了先前青蘋所说的,赋形。
难免想到,他们二人相识许久,若要相互赋形,会描绘彼此什么样的模样呢?也是只若初见?
徐回的目光在青蘋脸上似乎停留得有些过久。
他看见了什么?
裴猗兰怀疑,这种令人脸颊发烫的凝望,也是她话本子看太多了,臆想赋予徐回的。
青蘋亦恍惚了一瞬。
知是心中幻相,但她以为会看到雪夜寒林里沉默舞剑的少年,那张眉眼未脱稚气的脸,拼尽全力和她打成平手,一脸期待地等她宣布考核结果,最教她恨不起来。
或是冻埋冰雪中,仰见剑宗首席,双眼长闭,冷情绝性地朝她摇头,教她当时顶着覆雪也要睁开眼。
那时她非要一点点仔细看清无情的细枝末节,她想,要永永远远地记住,永永远远地恨。
却没想到,她心中的徐回,还是约莫二十岁的样子,比初见俊逸成熟,比如今清朗柔和。一身寒山普通弟子的月白劲装,身后一把她送的木剑,深色革带束身束碗,青玉莲冠未敷,永远随她声附和,含笑点颌,因这总围着她转的眼睛里一点长留的笑意,淡色的唇总是微微抿起。
这是她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吗?
不是吧。
仔细勘验,那是一段她觉得很寻常的日子。无关爱恨,即便做梦也不见得梦见过。那时,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还未捅破,可徐回往药王谷跑得倒勤,叫他出来切磋武学也随叫随到,她和重泽师兄只把他当做上论剑台的大腿,殷勤捧他说,要是没有徐子溯,我们怎么扬名江湖群侠间?后来,不止切磋,他们采药、行医甚至偷去城镇享乐,徐回也爱跟着,似条雪白的尾巴……再后来,重泽师兄走了,只有她和徐回站上论剑台。
真想起来了,酸楚又蔓延开来。亦无关爱恨。
徐回,又看见了什么?
即便被他颇为冒犯地凝望,竟再也不觉厌憎,因为随他目光流溢的,竟然是现在她紧缺的元气。
他的边缘隐约有些模糊,时隐时现。
登时警铃当啷响。
她和裴猗兰不同,心念已定,她所识之相应当十分稳当才是。
最糟糕的境遇,是她近年身子愈发差了,虽然有建木沉香源源不断维持她的经脉运转,但先天元气已消耗殆尽。
那岂不是,她阳气不足,其实,已经很接近阴魂?
心下陡然一沉,得抓紧带回裴相,否则夜长梦多。
青蘋摇头,直叫两人往舍院里走去:“裴相咽气才十二时辰,恐怕也是初入无色之界,尚未游荡幽冥,我们从近处先找。”
“一定要进去吗……”裴猗兰还记得驿馆里头的惨状,心有惴惴。
“阴阳对应,共用一处地景,虽然这里在阳界为驿馆,但在此处已换了营生。一般而言,一地的阴阳界口,也多作酒肆茶楼,供新入的亡魂歇脚。”徐回走在青蘋身后,咫尺之距,她竟然未反感了,好似回到以往。他嘴角上扬,“因是阳世熟稔的房舍,所以即便他们未觉已死,也不会惊慌生变故,只会在此平静饮盏,慢慢接受。”
这是阴世的茶水,还是孟婆汤?
裴猗兰一想到父亲将在此处遗忘自己和母亲,真正弃世而去,连忙跟了上去。
黄昏时分,两旁猩红灯笼已经挂起,院中仍是舍馆陈设,却多了十来张方桌,直摆到大堂深处,竟满满地坐着深深浅浅的影子。
然而这些‘人’影,却与青蘋徐回不同,面目全无,只可见依稀冠戴。
“为何……”
她还未问出口,青蘋低声道:“你可听说过叫魂?”
裴猗兰忙摇头。
她最怕神神鬼鬼了,以前从不爱听鬼故事。
徐回接话:“魂识本无相,因为我们彼此知道各自相属何人,所以才可赋形。若你不知他们各自所归,就无法着墨赋形——就好似,你画不出未见过的人一样。在里头的亡魂眼里,我们也是面目模糊的过客罢了。”
裴猗兰急道:“那我们怎么才能知道谁是我爹?”
她的声音似有些大,里头坐的人影齐刷刷扭头朝她望来,只盯一眼,又齐刷刷地扭了回去。
裴猗兰腿都被吓软了,呜咽一声,挂在青蘋身上。
那些深浅人影无悲无喜,只默默捧茶绰饮,若有沉思,倒显乖觉。
“这就是一定要带你来的原因了。只有骨肉至亲,情魂相续,才可——”
青蘋言语未尽,只闻堂中一声嚎啕,女声高昂,如泣如诉:
“天老爷!这是甚么鬼时节!天天这般多新鬼!”
不待他们反应过来,一阵碧风就旋来跟前,堪一亮相,就叫人眼中陡然生艳彩——
发髻猩红,裹着绿绸巾帼,一身鹅黄齐胸襦裙松松垮垮,胸口只塞着一条魏紫牡丹纱,坦然风光无限,外面披着一件肥绿对襟长衫,灰白皮肤如石膏生硬,却不妨碍她灵动招摇一把海棠红团扇,一双碧色眼睛从扇上漏出来,提溜打量着眼前三人:
“咦,一个阴魂,三个阳魄,真是奇了怪了。”一落到徐回身上道袍,瞬间释然,“原来是有高人呀,我说呢,天天死这么多人,尽是些穿绫罗绸缎的,真是反常!阳界里竟没个正经人来瞧。可好了,你可来了!嘻嘻嘻——”
她那句“你可来了”,却似带着若有若无的恶意,叫青蘋想起,城隍庙里白无常的魂幡上的四字。
徐回拱手一揖:“在下寒山道徐回,不知是哪位阴吏娘子?”
阴阳界也非无序之地,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即便人死,在最后一程,亦有命属。
人生在世,从来没有一处地界是无拘无束。
“嘻嘻,好俊俏的道长哇。说话又好听。就唤我九九娘罢——哪里能同官差相比呢,”她却叹气,不知在埋怨谁,“我们这种东西,刚死的时候不识好歹,死乞白赖不肯走,熬久了,就只能在这里替上头人做些递送阴阳的苦营生。”
“你好亮啊……”裴猗兰却不由自主道。
周遭皆水墨故纸般黯淡,九九娘一出现,简直艳得扎眼,似所有色泽都被她攫取了。
——不对,为什么她看不见别的亡魂,却能看见这红头发的女人?
“嗯——不错,你真是慧眼识珠哦,小丫头。”一阵阴风穿透她,九九娘就到了面前,仍是用团扇捂着鼻子,凑到裴猗兰脸上,隔着团扇,用力嗅着,滑动不停的眼睛相贴,沉甸甸的,似在石膏神龛里摆动不停的翡翠珠子,“天,你有点穷酸到我了!啧啧,真可惜,公主命,丫鬟身!不过呢——”
她好似想无情地调笑一些命运,那摆动的翡翠珠却蓦然停在一角,似卡住了机栝。
阴风在裴猗兰这里消失了。
她朝风去处望去,九九娘已经扑到青蘋身上。
“你怎么又来了!”她咬牙切齿,贴着青蘋面门上,两鬓灰白肌肤下渐渐凸起青筋,“说了多少次?说了多少次!我们长安驿不收巫蛮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