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冠多误身 第12章 故剑情何（2）

又闻铿锵一响，再度挥来的银丝穿过雨幕，竟奇异地变得质地坚密了许多，破空而来，擦过徐回耳根，振得风声猎猎，仿佛挥的是一节长鞭。

“阿蘋——以前不都是——”

他们三人以往年年论剑论武，不都是叫他用这把木剑？

显然她的愠怒又更上一层楼：“徐道长好大的记性啊，怎么，从来只记得自己愿意记的事？你到底是闭关修道还是学会装死诈尸？”

他还敢提以前！

徐回尚未来得及解释，三枚迎面射来的银针，其速如流电，教人不可小觑，他收了声，凝神聚气腕间，挽了个剑花将银针悉数送回。

只在剑花收回那一瞬，剑刃略侧一线，就见紫色身影欺身近来，瘦削得骨节分明的手指拂作兰花之态，探向他胸口几处大穴。

好快的轻功。

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不用说隔了三年。

青蘋的武学进益不少，只是横竖都透着一股陌生的气息，再不可用陪她玩闹的心态应付了。

在她走后，徐回做了三年试剑台擂主，遍识百家武学，未尝不与药王谷其他弟子交手过。无论是此代的大师兄重泽，还是上一代的武学翘楚辛长老，皆不出药王谷相传的以医入武的灵枢、素问种心法套路。

而青蘋如今只剩指式和轻功步法尚且留有药谷痕迹，而其余狠辣迅捷之处他也不能辨别是改造自哪家武学。

青蘋也感觉有些异样。

她因天生绝脉，元气枯竭，从拜入药王谷开始，就被师父带着琢磨怎么补元益气。人对缺失的东西总是最敏感的，她逐渐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自己元气逸散的过程，也能觉察那些天材地宝、君臣佐使细心配伍的药汤携带微薄灵气不断输入经脉的微妙感。

因此在山林中天生地长的灵草散发的元气她早就遥遥可识。

为什么她感觉，徐回身上有无尽的元气？

换而言之，若是她闭上眼睛，就仿佛感觉自己站在一片人烟罕至，虎狼出没的山林中，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棵活了几千年的人形草药，且它恰好生于一眼灵泉之上。

……

那不就是千年大山参？

她为自己荒谬的联想，有些气笑，怒气消了大半。

但为侠为武，为了一口气，她不能就此抽手，非要有个高低不可。

徐回方避过拂穴指法，反手持剑，专心周旋，那不可名物的银丝悍然甩缠上来，在剑身牢牢缠上数层，这回近在咫尺，可见一排雨珠似挂在琴弦上渐次滑落，就显得那银丝挂雨，仿佛钢索般湛亮，隐隐寒芒。

他以内力化劲，以柔相解，又用剑划地，借力登云，如白鹤腾空越起，再蹬了柱廊，游身上瓦，隔雨传来的声音仍是无奈：“阿蘋，到此为止吧？”

“不许跑！”青蘋随即追上，轻盈上檐，身如微雨飞轻燕。

这一幕虽不合时宜，但十分赏心悦目，很想出声问“都什么时候了”的躲在角落里的裴猗兰，即便尚未从母亲毒死父亲的阴影里走出来，见此一对犹如飞仙遨游的身姿，长久暗淡的双目也有微光。

已经被摧毁的，关于自由、关于江湖的梦想，在家毁人亡时从一片血污之中向她伸出接纳的手，惊现不为所知的黑暗一角，让她后悔逃窜。可如今却又露出了她所向往的一点快意天光。

“鹤游九皋，雨燕衔枝……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轻人的身法这般精妙。”

裴猗兰回头，是她的母亲不知何时已在身旁伫立。

她默默往旁边挪了两步，以示并未释怀的态度。

柳应钟未曾追过去，只在两步之遥，旁若无人地给裴猗兰解说，就似每一个普通的夜晚，哄她睡觉时讲江湖话本一样。

该说的话皆尽了。

她明白母亲是遵从父亲的心愿，但她无法接受，也无法再发疯般的责难，将无法接受的现实都悉数怪到最后一个爱她的人身上。

只留一个浅浅的疤痕在二人心中，以待时光。

裴猗兰想，再生母亲两天闷气就好，只要两天，等他们想办法把父亲救活，解了萧墙之祸，她再也不想什么闯荡江湖了。她会好好做母亲心目中的千金淑女，和青蘋一样时不时施粥济人积点阴德。倘若父亲醒来想让她嫁人，无论是州部刺史，还是文绉绉说酸话的新科进士，她也再不会撒泼大闹，叫嚷爹娘不爱她，一定好好地和父亲说，招个肯做裴家上门女婿的来，继续过她枯燥无味的相府生活，她这辈子再也受不了和父母分离的滋味。

分神之际，檐上胜负已定。

只在青蘋经脉凝滞的一瞬，她元气瞬间提不上来，身子慢了一拍，再续上力时，那兰叶延伸的剑尖已经挑起了下巴。

雨水在她脸上蜿蜒，她扬一扬脸，脖颈迫到剑刃上，如今笑起来也是冷艳：“怎么，你要替别人拿我？”

那柄剑瞬间被小心收回，徐回上前一步，想搀她下屋：“哪有别人？我只是担心那册子看上去邪性，你又不肯告诉我从哪里得来……”

“你凭什么管我？”青蘋退一步，一片灰瓦被踢下，她看了一眼楼下，恰与柳应钟目光相对，那柔弱含悲，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让她不甚舒服，又扭过头，逼视徐回，“古有神农尝百草，我的舌头早就喝药坏掉了，尝不出味道，做不得一流的医师，你连我走个偏门，研学奇术也不让？你杀了我吧，横竖只要我开心，你就不称意！反正一定要让我喜欢的东西落空不可！”

徐回无言，不肯接话。

“酉时将过，二位要不先下来说话？”柳应钟瞧着不对，忙打圆场，先拨了青蘋，“青蘋姑娘，你先前一直强调酉时，可是有什么缘故？”

檐上的人前后跃下。

她晓得救夫的关窍在青蘋的那本书册上，因此也偏帮道：“徐道长不必担心，妾身家传天琴秘谱，等闲邪术也不可近身，先前试了一试，虽然于夫君的病无补，但对青蘋姑娘的绝脉却有扼制之效，倘若二位能帮忙救回亡夫，妾身愿将天琴谱拱手让出。”

“如此一来，即便陛下为巫蛮余孽折磨，彼时也可先不动用青蘋姑娘的建木沉香，而换妾身先用天琴妙音一试，倘若对陛下的病症也是无效的，那即便沉香被陛下强行收走，妾身为报恩德，也会为青蘋日夜抚琴镇气，以养余年。”

徐回被说动了。

所谓邪术外道怕的就是害命，对于青蘋这种糟糕的状况而言，一直都在追稳下限，也就是个“死”字。

任何意外都比死轻上百倍。

他沉吟：“可。但一切无论是仪式，还是疗程，必须在贫道监护之下，若察觉有异，必须及时终止。”

柳应钟点头称善：“这样也再好不过了。”

却只听见一声“啧”。

徐回向来如此，有一种到何处就接管一切的自觉，被他庇护的时候就让人习以为常地依赖，暗自庆幸身边有这样靠谱的人相助。

但他又不是真正的圣人，哪天倦了，一朝抽身，就是毁天灭地的崩溃。

她已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人了，再不会信这套。

等三双眼睛落到她这里，青蘋莞尔道：“徐道长真是义薄云天，不过呢，这个‘活死人’之法，是需要徐道长亲自参与，万万不可缺失的，恐怕无法置身事外监察了。”

皮册被她翻得哗啦响，说起来这册子手感触手生温，在光下如混沌有絮的玉，半透着光，十分神奇。

徐回问：“如何？”

青蘋捧出先前调和好的“药”，众人上前一望，只见是个红陶小碗，面上浮着一枚细柳叶，里面沉着些灰土般的东西。

先前帮她准备的裴猗兰知道这是什么：一碗东井水，一钱祠堂灰，一片西园柳。

她质疑：“你要给我爹喝这个？”

“错。”青蘋道，“是给我们喝。”

裴猗兰反复确认：“我们是谁？”

“至少两个人罢。自然是裴相的骨肉至亲，裴小娘子，和必须同行的我了。”她目光一转，似阴天的洞庭湖波，拍到徐回脸上，“当然，我们还需要一个替我们善后的人，柳夫人能以琴音护住我们气脉是最好的，至于徐道长，等你作了药引，就在旁边慢慢监察吧。”

裴猗兰惊恐，什么叫“同行”？她们还要去哪里？

徐回的脸色却沉了下来，倒不是为她言语中的讥讽所刺：“你要离魂？去追裴相的生魂？”

青蘋冷目相对：“不是离魂，是离魄。世界上哪有能让人死而复生的医术？药石无灵，自然只得问鬼神了。”

她转过身去，取出金匮下层的柳叶银刀，刀锋向外，递给徐回：

“若以人比作烛，蜡是肉身精血，芯是周流经络的元气，魂是点亮生命的一点烛芒——所以，自古谓人死如灯灭，若遇横祸肉身败坏，则如烛蜡融化，魂将不附存；虽然肉身未解，但元气竭尽，烛火亦不能续。相应，岐黄之术可血肉白骨，道家内丹之术可修精元。”

她这套比喻与徐回在魏帝宫廷听得如出一辙！

他没有接过刀，只是径直上前握住她的手腕，这回的阴雨转移到了他的眉间：“你从哪里学的？”

“怎么？有违你寒山道法？”青蘋被捏得有些疼，不肯嘶声，只直直望着他眼里，非要说完不可，“故步自封，怪不得视别家为异端了，想必徐道长也不肯听这句了——而精研这一点星火，知道如何为无故熄灭的蜡烛续上火光的，不在道，不在医，更无关释家，是在巫蛮旧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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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故剑情何（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