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恩就像一片云,笼在谁头上,仰盼雷霆雨露的人就会朝谁蜂拥而去。
香附子位卑而权重,裴家人遂顶礼膜拜,换了徐回来,更是对深不可测的天威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法术诚惶诚恐。
畏于上谕,裴家上下倒是极好应付,惟独与香附子擦身而过时,秋香珠骨伞下,一双眼睛黏住他,似在他后背上黏了两只触感冰腻的蝌蚪一般。
徐回不由得驻足,见她年纪略长,脸颊瘦削,显得骨颧略突,墨黑蹙金纱袍笼身,目及髻上银松枝,知她是药谷中人,遂微微颔首:“前辈。”
她的目光落到徐回身后三把长剑上,认得其中一把鹤纹巨剑,剑柄形如丹顶鹤喙,是剑宗相传继承人之物,眉尖微挑:“徐道长是凭寒山剑术斩邪?”
徐回道:“贫道早年修习剑道,至今命剑难以离身。”
“哦。”香附子不阴不阳,“真是久居京中消息不大灵通。如今,寒山剑、道两宗竟和解了。我记得昔日云房真人过身时,还听闻两宗弟子大打出手,最后悉数皈依剑宗一脉,不许人修习道法。箫宗主如今是转了性子,还是眼馋长安富贵,叫剑宗首席拿着当年高祖遗诏就来上任了——国师的俸禄,还真是好赚呐。”
她不信时隔百年,寒山道还有人能修成云笈道法。
徐回暂凭两派比邻之谊,捺下出鞘的剑意,淡淡道:“不明白。前辈是想试试某的剑法,还是抱怨薪俸微薄?若说好赚银钱,想来还是做太医好赚,医死了人,旁的还得感恩戴德——哦,难不成,死人才是吴医令的专科。”
香附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似颗半熟酸李。
徐回抬脚进门。
这祠堂格局之中坐最北堂,然而地基沉降,外面垒得石阶高升,愈发显得整座院落低洼。秋雨无尽,顺着檐上构槽汇至院中天井里,滋养石砖缝隙里疯涨的青苔,渐渐没过一寸些许,丝绒绒簇簇地摇曳,如沼中水草般。
黄昏交界,正是阳降阴升之际,祠堂里水沤不疏,愈添阴寒。
东壁门槛上,跨坐着一道纤细的紫影,她倚着门框,膝盖摊着一本册子。两日未曾梳洗,又兼打斗,几缕鬓丝垂在颊边,潦草若造物闲来几笔,堪堪赋了她玲珑美人形,偏天妒其质,不假其年。明明手上只是捧着药王金匮,将一把银针翻来覆去地数,微微上挑的眸子透着倦意,也懒得去扶鬓。
薄雨打湿徐回的眼睛,似她手里的细针落进,化成酸胀涩意。
他走近。
察觉人影临照,毫无杀意,青蘋以为裴猗兰在外斡旋许久才回来,缓缓抬起头:“给他们暂开的药单是缓兵之计,虽然一眼看上去是刁钻点儿了,你放心,等真正的……”
她的眸子似一滴墨色的雨珠,倒影出久违的,剑客身影。
话音戛然而止。
真正的“药引”等来了。
她却得先别过头去,调理一下情绪。
徐回没有刻意去捉她错开的目光,如任由一只蜻蜓从掌心款款飞走,轻捷地滑行雨中。
惟此时透出一点任性,教他知道,仍与故时同。
沉默再久些,气氛就会变得不合时宜的潮热,什么旧鬼哭声都要跑出来了。
他含笑问:“什么时候变成神医了,竟学会了活死人,肉白骨。”
将徐回习惯到现在的处境里,她的爱恨好像都清净了下来。
她抬眼,重新以今日目光,心平气和审视。
徐回还似当年一般对她笑。
他向来是老好人,信奉君子一诺那套。或许对谁,都是这样。
就似以前云房真人羽化,留他一人成了道宗余孽,强迫他皈依剑宗修习剑诀,寒山剑宗弟子把他欺负狠了,将他的佩剑扔下山崖。后来他在试剑台上一剑成名,成了首席,剑宗一脉战战兢兢,几十名自觉曾经得罪于他的弟子,顶着鹅毛大雪,连夜搜遍雪山,将剑捞了回来。
他未置可否,只是含笑温了一壶酒,叫众师兄弟消一杯雪气。
又为这把失而复得的长剑取名,回崖。
除却当年一本烂情账,徐回诚然还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朋友,大师兄甚至师父。
只要不让他作恋人。
青蘋平了心气,盖上金匮,拍了拍膝盖上了的书册:“刚学的。”
咫尺距离,方看清她那册子不似寻常纸张。均匀的浅褐,偶有一点蝴蝶般不规则的深褐花斑。她的手指有些不安地抚弄边页,反复地卷着角,却没有一点折痕,似是极其柔韧的质地,似什么动物的软皮。
尤其里面书写的文字,若以隶、楷相较,最大不同,便是它的笔画并非横平竖直,落笔都打着圈,如画出花鸟虫鱼,一圈一圈勾出首尾轮廓,更长着眼睛,甚至有与眼睛不相称的粗长睫毛。
赭红的墨迹如干涸的血,但应当取自某种矿石,否则不会在昏暗的光线里,如有细粉鎏金,一个个弯弯曲曲的线圈都似在流动。
他不笑了。
册子里的邪门扑面而来。
徐回敛容问:“这是哪来的?”
见他语气不愉,她掌心一拢,合起书册:“药王谷秘籍,概不外传。”
谁料得如今他不讲理了,眨眼间云袖翻飞,探手夺来:
“药王谷哪有这种旁门左道的典籍?更何况,白芷前辈怕你身子愈学愈亏,从来不肯指点你医术,以往都是都是重泽拗不过,才肯教你一些。”夺书在手,低头一嗅,灵台虽然并未有感邪气,徐回不禁为自己鲁莽唐突生了一丝悔意,但仍是狐疑,告诫道,“这不是岐黄典籍,不要近身得好。”
目光转向青蘋那边,她的脸色比黄昏秋雨还沉。
徐回暗道不妙。
那厢已被戳了痛楚,她唇边已缓缓勾了冷笑:“徐回,是不是给你好脸色,你就不爽?”
“嗒”一声,金匮又启。
“阿蘋——”不待他去哄,三缕湛亮银丝如钢如索,带着凛然锐气向他冲来!
徐回迅速侧身,只感冷风刮面而过,回首一看,那三枚穿丝银针已没入廊柱的原木立柱,不见其尾,不知没入几寸,只有银丝晃荡。
这是什么路数?
药王谷以针为暗器防身,但从未有见过穿针引线的。
银丝悠悠荡,于空中若隐若现,也不似寻常之物。
他不由得想到了那本妖诡的书册,但究其细节已经没有时间了。
因为比现在真心实意地说理更重要的,是如何让眼前看起来不是很开心的青蘋,疏解怒气。
又有三枚银针射出,他闻声而动,连退五步,人已退出屋檐,立于微雨之中。
此情此景,颇似经年以前。
那时他还是寒山寂寂无名的单薄少年,护身的佩剑被同门夺走,在雪夜寒林中,持着一截枯枝,红着眼眶,一比一划地练习被撕碎的剑谱。
一袭雪青衣裙,从半枯半荣的老树跃下,分明底盘不稳,轻功踉跄,跌退了两步,却毫不脸红——
或许是因为她本就没什么血色,只懂得扬起明媚笑颜,一弧白齿:“你会用剑啊?是寒山剑道的弟子吗,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那时,她还未病入膏肓,尚有几年可供挥霍的寿元,开开心心地稽首作揖:“药王谷青蘋在此!你要不要和我结伴,去论剑大会?我和重泽师兄正在寻一个真正能打……不是,我是说真正有情有义的好人!带我们去。”
旋即她眼珠一转,翻袖转手,比了指式,笑吟吟:“不过呢,要先比试一下,总不能连我也打不过吧——请赐教!”
记忆里劈来的指风,香气犹新。她的手上常年涂着师兄以温辛香草炼制的脂膏,笼在袖中,经手炉一烘,暖馥萦绕。
但今时不同往日。
穿行细雨的银针,向他裹挟而来的丝索,缠连丝线的指尖被勒出干涩的深痕,和此时的横眉冷对一样的冰沉。
徐回想,陪她打吧。
如往常,打一场,她泄了力劲,什么恨,什么怨,什么怒意都发泄了。
轻雨如纱帷,斜吹翻飞。
院中的颀长身影,缓缓拔出了身后一柄剑。
是巨鹤,还是回崖?
分明一把窄剑,然而比之回崖又略短了些。
一粒雨珠飞溅到青蘋眸中,同一份的酸胀,叫她视线模糊看不太清。
等她袖中三枚银针又飞出,被迎面划来的剑刃劈回,几个近身交手,她看清了。
他使的是一柄做工有些滑稽的木剑。剑茎用以防止脱手的刻痕深一道浅一道,可制作者分明是使了大力气,是尽过力了。剑刃上也精心雕凿了花纹,虽然斜斜歪歪,可初衷是镌上两只细长兰叶,想要它有不输名剑的赏心悦目,更要彰显幽谷气质。虽然先天不美,剑刃也显然用上好的磨石精心打磨过。
很多年了,她很少动过气,即便是遇到香附子,知道在对自己使弄阴谋诡计。
她也动心忍性,为了活着谨小慎微,再不复年少的嚣张妄为,步步张望,瞻前顾后,连从侠义本心帮人也要内里纠结许久。
但是。
这次她是真动怒了。
青蘋深吸一口气:“你用我送的剑,和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