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依旧眼勾勾的,琏官便将豆浆都喝光,问掌柜她家这小孩儿几岁年纪。
老妇人说他十岁,她又抚着儿子的头,道:“他是我的老来子,父亲也死的早,上头还有个哥哥,只是哥哥娶妻分家另住了,就我平日看顾着瓜娃。”
瓜娃不会说话,看东西只会直直地看。他每天都有流不完的鼻涕跟口水,村里的小孩儿不是嫌他傻就是嫌他脏,所以都不带他玩。老妇人没办法,日子总要过,所以她平常做点农活,要不就在小饭馆守着,顺便看着这个傻儿子。
袖袋里还有两块糖,琏官递给瓜娃。
天色不早,她又问掌柜周围可有什么小客栈可以落脚。
老妇人继续掰麦豆:“这没有客栈,过路的人都是在山里那些无人住的破屋落脚,或者就住在我们这些村民家里。客官,您若是不嫌弃,可以上我家,我家里就我跟瓜娃住着……”
琏官想了想:“不止我一个人要留宿,外头还有我哥哥跟妹妹,他们还在睡觉。”
老妇人让她放心:“我们那宽敞,七八个人都足够睡的。”
两人说定,老妇人就关了小饭馆的门,抱起瓜娃,带琏官一行人先去她家落脚。老妇人的家在村子里,左右都是有人住的。见她将今日过路的人带回来,邻居大婶眼角掩不住羡慕:“周妈,你家若是缺被褥,你尽管开口。”
老妇人说好。
这时,车内的裴元跟花田也被闹醒了。花田先下车,发现琏官不单吃饱了饭,住处都确定了。
老妇人家中烧炕,屋里还有炭盆,整个屋都是暖烘烘的。花田皱着眉,看了眼地上那流鼻涕的小孩,又指着家里仅有的一张炕:“今晚我们五个人挤在这一张炕上?”
老妇人有些忐忑:“姑娘,我可以住在别屋,可是天冷,您能不能让我儿子与您们挤一下?他很听话的,也不会乱动,您们让他睡在角落里就好。姑娘可能不知道,我们村做的火炕都大,一家人通常也挤在一起睡的。”
这么冷的天,那个小孩又这样,谁知道他会不会乱动,她又不认识他……花田斜眼看琏官一眼,将球踢给她:“琏官姑娘意下如何?姑娘若是愿意,我就无话可说。”
琏官道:“入乡随俗便是。”
这一句入乡随俗让人噎得慌,但钱袋子在琏官身上,花田只好点头,扭身就跑出去。
老妇人看看琏官,又去看地上的瓜娃,整个人瑟缩又无力。
不一会儿,花田将裴元扶进来。待裴元在炕上坐好,花田又问老妇人厨房在哪里,她要去煎药。花田想的分明,一张炕就一张炕吧,晚上睡觉她就抱紧了裴元,不让裴元离了她的身。琏官个大姑娘都不怕,她怕什么?
老妇人见他们这是都不走了,留宿跟吃饭的钱都能赚到。心里欢喜,自然是花田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花田去煎药后,老妇人便回小饭馆——这两人醒了,也是要吃饭的。
裴元在车上睡足了,可整个人依旧哈气连天:“琏官,你怎么会想到在这里歇脚?花田说夜间我们都要睡在一个炕上,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你说我们这叫什么事?下山了,规矩礼节可都要顾虑着些,别吓着人了。”
花田的不满表露地鲜明,琏官摇头:“钱不多,便将就些吧。”随便转了下院子,琏官发现此处真是家徒四壁,只有简单的窗花作装饰。
裴元坐在温热的炕上,感觉有点饿:“住就算了,我们吃什么?”
“麦豆饭。”
裴元愣了下:“什么?”
琏官解释说:“这家的麦豆饭很香,麦豆焖地绵软,我们就吃这个,主人家刚就是拿饭去了。”
裴元了然,怀念道:“你是不是想到门中厨房师傅做的麦豆饭了?那师傅做的饭是真好吃。”
琏官点头。
平日再是冷淡,她毕竟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喜欢吃,裴元打量着这屋:“其实仔细一看,这家收拾地挺干净。行路在外,我们简单些也好。”
他们两个说话,瓜娃就蹲在地上,边口水汪汪地舔琏官给他的糖,边戳地上的板砖缝。
三人在屋里,屋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人走至门前,用力将门“哐”推开。随之而来的,是簌簌吹进的碎雪与冬日的冷风。
裴元拍了拍脸上的碎雪,诧异地看着进来的大胡须汉子,问:“敢问你是?”
大汉眼里只有地上蹲着的弟弟:“我是瓜娃的大哥周本,瓜娃我要先带走。”这大汉说着,动作也很迅捷,走前一把捞起瓜娃甩在背上,一点不客气。
他后面像是追着鬼一样,撒脚就跑,连门都没带上。外边的冷风吹得裴元打了个哆嗦,他看向琏官。琏官顺手一挥,那股力带地门“砰”一声合上。
裴元笑着摇头,又紧了紧衣袍,问琏官:“刚刚这位大哥,是不是太急了?”话音刚落,外边又传来一人有些杂乱的脚步声。
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是那原本去小饭馆拿饭的老妇人。她头发凌乱,神色张惶地看了下四周,又跑出去在院子里看了个遍。没见着自己儿子,她不得不又进来追问两个客人:“瓜娃呢?瓜娃哪里去了?”
裴元道:“刚来了个人,自称是瓜娃大哥周本,将小孩子带走了。”话落,老妇人忙不迭跑出去,脚步越发纷乱了。
门又没带上,冷风扑面,裴元打了个哆嗦。
琏官上前关门反锁,裴元疑惑道:“一个两个的,这是都怎么了?”
“我出去看看,你给我算一卦。”
突然要算卦……裴元看她兴致不错,便猜了猜:“莫不是这村子有什么古怪?”
琏官点头,摸了七个铜板给他。裴元双手捧来,随口念叨着法咒,又一把将铜板们洒在地上。七个铜板落在各自的位置上,连接起来恰好是一个圆。
裴元细细看那铜板的方位,苦笑道:“大凶,你还去不去?”
当然去。走之前,琏官带上斗笠,顺道关上门。
老妇人并没有走多远,而是站在一处院子拍门。木门被拍地震天作响,大半个村都能听到她的哭喊声:“周本,周本!你个不孝儿,你把我儿子还给我!你快出来!”
这么大的动静,迫地周本家的女人忍不住作声:“娘,周本不在这里,他往山里去了。你这么喊,他也听不到,还不如省省力气。”
“我不找他,我只问瓜娃,瓜娃哪里去了?”
周本女人答道:“瓜娃跟周本一块呢。”
老妇人倒吸了一口气:“你胡说什么?他带瓜娃去山里做什么?”
周本家的女人道:“山神娘娘在上,我们自然是衷心献上童男童女。瓜娃能服侍山神娘娘也是他的福气,娘你就别闹了。”
老妇人回过神,大声骂道:“作孽啊!那是谁?是你们的弟弟啊!他是傻,你们也不能没了良心,良心都被狗吃了!一定是你们收了人家的银子,将他给卖了!”
老妇人骂人,周本家的女人就不回声了。
有村民站在不远看热闹,见琏官这个外乡人站在角落,便有人走近去跟她说:“其实周本也不是收了银子做事,而是今年抽签,刚好在村长家抽到周本的儿子。周本的儿子今年五六岁,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他舍不得把自己儿子送到山神娘娘身边伺候,看样子将主意打到自己的傻弟弟那里了。瓜娃人傻,都十岁了生活都不能自理,一辈子都要拖累他娘。要我说,周家的就是太过心软,当年溺死就算了,留着那傻子又有什么用?不知暖不知热,还跟自己其他儿子生了分。”
这人说话,有的人不爱听了:“人家乐意养傻儿子,又如何?既然生了就养着呗,不过多个人吃饭。这次是周本做的不对,家里穷买不了人牙子手里的孩子替换,就让自己的弟弟顶上去,怕是这一辈子都要被他娘恨上了。”
还有的人说:“嗨要不是养着这傻儿子,周本哪里还能拿这傻弟弟去换回儿子?”
村民们个个都觉得自己有道理,有的看老妇人可怜,便去拉她劝她。
老妇人还是哭:“瓜娃哪!我的瓜娃啊!”
院子里,周本家的女人也被那哭声叫地心烦意乱。她忍不住又探出头来:“娘,你舍不得瓜娃,我舍不得我儿子。瓜娃是你儿子,我儿子就不是你孙子了?今年伺候山神娘娘的童男,抽中的就是我儿子。我也是实心觉得对你不住,你放心,这件事了了,我就供着你,养着你便是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老妇人的骂声就顿住,一口气上不来,“啊啊”了几声,就伸腿仰头晕厥过去。
老妇人突然没了声息,将周围的村民也吓了个够呛。一个个不是顺脖子按手腕,就是捏人中,更有甚者直接骑身上去,对着老妇人左右开弓打她,边打边叫她:“周家的周家的,你可别想不开!”
“这都什么事啊。”围观的村民摇着头道。
日头西斜,落霞满天。琏官问离她最近的那个少年:“劳驾,请问你们的祭祀台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