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今日有外乡人过路,但那几个外乡人长什么样,却没有人看清。斗笠下,少年郎只隐隐看见里面露出的一截白皙。
少年郎心里嘀咕:这外乡人真是奇怪,听着声音年纪轻轻的,为什么穿着一身黑衣?他站着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她小半边脸,大概是挺好看的一姑娘。
人不回应,琏官以为这少年没听清,便又问一遍。
少年郎突然脸红起来,结巴道:“你随、随、我来,我、带你去好了。”
“不用你带,指一条路就是了。”
少年郎摇头:“我们祭山神娘娘的位置极偏僻,你们外乡人是找不到的。”
琏官只好点头:“那你走快些,用跑的,能跑多快跑多快。”
她说跑,少年郎果然跑起来。他跑挺快的,见琏官始终紧跟在他身边,他还有些惊讶。而后边他的速度有多快,她就有多快。一时间,少年都暗暗心惊起来,这个外乡人跑那么快,都不带喘气的,也不知道跟村里跑地最快的哥哥们比起来,谁会赢。
少年郎奔上跑下,足足跑了半个多时辰,才在一处山崖口停下。指着边上的一条枯黄的藤蔓,他道:“沿这条藤条爬下去,就有个山洞,洞里有祭台,我们村的祭祀一般在那,村长大概也在那里。不过这山崖有些可怕,只有村里最勇猛的几个人才敢下去……”
话还没完,琏官已经纵身一跳。少年哎了一声,意识到要去拉住这个外乡人时,却来不及了——她已经沿着藤条跳下去了。
少年郎有些担心,往山崖处探了探头。这山崖幽深,常年笼罩着浓浓白雾,仿佛一张懒洋洋正在呵气的大嘴,可吞食万物。少年郎只看一眼,就连连后退。想了半晌,索性直接就叹气跑开了。
另一头,琏官沿着藤条直直下落,风在耳边咻咻作声。就在她以为下落的态势要无穷尽时,如那带路的少年郎所言,她看见一处山洞,便就势停下下滑的趋势。
山洞里点着火,人影闪现。
琏官无声无息飘身进去,发现这山洞极大。。她站在洞口的位置,小心藏身在一块大石的阴影处,同时开始念法,用灵力往洞口里探,洞口似乎一直蔓延到齐山最深处,而且怎么也探不到底。
这里面站着的人影们是村民的,因为他们穿着跟齐山村差不多的服饰。村民们似乎也不敢往深处走,只是避开了大石草丛,在最中间的空地上点起篝火。
八个大汉正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跳舞,其中地上的四个小孩儿被布条捂住了嘴。因为要被献给山神娘娘,所以一个个用单独的鸡笼子装着。大概是早前挣扎过了,现在一个个都失了力,有的还奄奄一息的。
那大汉中赫然有周本的身影,他迎着篝火跳舞不知道跳了多久,目不斜视,与其他人一样都是同手同脚,大汗淋漓。装在鸡笼子里的瓜娃还冒着鼻涕泡,边打哈欠,边双眼怔怔地盯着那跳动的火。
一个穿着白衣红纹的人,突然加入了跳舞的队伍,高歌起来。那歌声语调古怪,唱着不知道哪里的语言,一声低一声高,极富渲染力。几个大汉随歌而动,还在一旁附和着唱起来。
琏官藏在一块大石的暗处,辨认那个起歌的人。她看地仔细,才发现那衣裳不是简单的红纹,而是红墨写的小字。密密麻麻的小字串在一起,红地艳丽,在篝火下显得诡谲异常。
歌唱到中途,装着小孩儿们的鸡笼子仿佛被什么所驱策,缓缓滚去山洞最深处——那处他们都不敢靠近的所在。等笼子滚到看不见了,他们舞停歌止。
山神娘娘收了礼物,他们就可以回去了。篝火不用扑灭,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走到洞口处,扯着藤条就往上爬。那个穿着红纹白衣的人没有随村民离开,而是站在篝火前。
山洞里,他既没有影子,也没有呼吸,只是个虚体。他仿佛静止了一般,就那么木木站着。琏官自他的身旁走过,风带起了他的衣角,却没有引起他丝毫注意,他的睫毛甚至都没有掀动。她也没时间细想深究,又快走几步,飘身往小孩儿们滚落的山洞而去。
不察觉,在她走远以后,那穿着白衣红纹的人突然动了,而且朝她离开的方向屈膝跪下。篝火燃燃,沿着地上的枯草蔓延,一时间,山洞都笼罩在这层火光当中。而此人置身在烈火之中,再也不动了。
琏官走至洞穴内,越到深处,就感觉这里越发潮湿。此处比起外边,并不冷,还散发着一股**的温热气息。按理来说,那些小孩儿滚落下来,也没有她的速度快。可琏官却失去他们的踪迹,连气息都闻不到了,静悄悄的。
这里好像是一个无底洞,一直往下走也没有终点。想到此,琏官顿住脚步。
她闭上眼探查,感到这四周浓浓的妖气。一睁眼,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满了幽蓝色的鬼火。这些鬼火在身边无声无息跳动着,她之前竟也没有察觉。心一动,琏官改伸手去碰那漆黑的墙壁。
在碰着墙的那一刻,墙上地上的藤蔓就疯了一样,将她席卷住,狠狠拽入另一层结界中,重重砸在墙上。身上的五脏六腑突然被移位了一样,一时间腹部翻江倒海起来……
琏官醒过神时,发现自己正仰倒在地上。藤蔓还缠着她,地上隐约有黏糊糊浓稠的液体,她沾了一手,闻着似乎还是香甜味的。
离她不远,是鸡笼子。鸡笼子很多,小孩儿也多。或者说,这里很多都算不上小孩了。他们有的比她小,有的跟她差不多大,更多的,是看着比她年纪还大些的男男女女。
他们本是在叽叽喳喳地说话,看她突然被甩进来,吓地止住话头。
琏官被蔓藤卷住,挣扎的功夫,她的斗笠也不知道落在何处,显出她白皙地有些不自然的面容。莹莹的鬼火中,有胆大的小孩儿正对着她,好奇地问:“您,您就是山神娘娘?”
琏官也在打量这些被困在笼中的人。鸡笼子其实都没有上锁,有的笼子还是破损的,而这些人却不出来,依旧躺在笼子里。迎着他们敬畏又好奇的目光,她回道:“我不是山神娘娘,你们呢,你们来这里多久了?”
她不是山神娘娘,这让里面的人放松不少:“我们有的来许久了,有的跟你一样,今天才到。不过他们都被吓住了,还不会说话。”他们说的正是边角处新滚进来的瓜娃四个,昏迷着,自然不能说话。
躺在边上的少女还给她介绍:“这位婆婆是最早来的,她约莫有七八十岁了。”她所指之处,正是一个老妪所在。她躺在笼子里,手指挑着地上的黏液慢慢舔着吃。
少女见琏官看着地上的黏液,便解释道:“我们叫这个蜜浆,它既不像饭也不像粥,但吃着甜丝丝的,能顶饱。”
少女继续道:“不过婆婆年纪太大,这些年有些犯糊涂,不认人,也不怎么说话。”
其他人见琏官好奇,又一一讲解这处奇妙的山洞。他们都曾是被献给山神娘娘的童男童女,进来后不久,他们就忘记自己姓甚名谁,自己来自何方,自己家里还有哪些人。在这里,他们每天就是吃睡聊天说话。虽然没见到山神娘娘,但也没有人盯着他们。
琏官奇怪:“你们为什么不出去?”
少女摇头:“有人走出去了,可就是没见回来,我们猜,他们大概已经没了。”
只有在笼子里,才是安全的。可惜躲在这里,依旧会经历生老病死。人一死,就会被藤条拽走,变成这里的鬼火。他们也对琏官充满疑问:“你是新来的,照老规矩,也该给我们说说外头的新鲜事。”
琏官没有任何倾诉的想法,她如今探查到的妖气,依旧很浓。藏在这里的“山神娘娘”难道跟外面那个白衣红纹的人一样,并无实体?可那个白衣红纹的人并无妖气,也无意识。
亦或者,那所谓的“山神娘娘”只是这一团又一团的妖气。这团团妖气,不擅动人的性命,就等着人正常死去?
琏官曾在万妖录中见过类似妖物的记载,它虽是团妖气,但能吞噬人的记忆,天长日久,也能长出灵智化为人形。这齐山灵气稀薄,洞穴中却能孕育出这样的妖物,难道真是机缘巧合?
小孩们见新来人不应,便伸手来扯琏官,拉扯间,身上的藤条居然退开了去。等他们都拉掉藤条,琏官道:“你们不想出去?死后被洞穴吞噬成为夜间莹莹的鬼火,你们怕不怕?”
……鬼火,这里的人常日能看见鬼火,开始自然是怕的,只是看着看着就习惯了。
“我想出去,我做梦都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也是,我想我一定还有家里人,他们必然会想我。”
“可是我们一定家里很穷,若不是不得已,怎么会将我们送到这里来?”
“如果家里人都不要我,忘记我了。都过去这些年了,出去又有什么用呢?”
……
关在笼子里的人一个个说起来,他们没有记忆,但还有神智,会思考,都有各自的想法。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倒是忘记从琏官那里问些新事物。
琏官捡起地上的斗笠,又踩着黏糊糊的地面站起,说:“不如,我送你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