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藏匿在群鬼最深处,两个空空的眼洞流下两道血泪,来回念叨:“师父,徒儿没错,徒儿没错……”
依她所见,这只鬼魂魄俱在,并不是大黑老鼠所言的魂飞魄散。
鬼就是鬼,常年不说话,又在阵法下镇压太久,神志不清是常态。待琏官上前掐住他的咽喉时,他的舌头还在动:“我没错,我没错,师父——”
琏官另一手升起一簇黑蓝色的火焰,靠近那鬼,烧灼他的魂魄。鬼会痛,痛了,就能恢复神智。手里的火时大时小,他果然痛地挣扎,越是挣扎,周围的鬼就越是躁动,一时间所见都是鬼气腾腾的景象,让他的力量又壮大不少。
吕泰这时多了几分奇怪之感,为什么自己始终没能挣脱那紧紧扼住他咽喉处的手?那手细长有力,皮肤白皙,泛着冰冷冷的光。迷糊间,他触及到那冷光,突然想起来了……这怎么会是玄照的手,这分明是女子的手。
血泪糊了大半边的脸,等吕泰看清那个困住他的人,他似乎又陷入茫然:“……琏官师妹?”
琏官不回应,手中的火虽然不及言洄的玄火,但已足够对付吕泰。事了,琏官又另起阵法。
白日阳气炽盛,几个鬼差本在阴间休息,突然不知被什么东西强制召了来,一时间叫骂不休。可是在看清眼前所站的鬼达百数之多,密密麻麻仿佛鬼战场,鬼差们顿时都顾不得埋怨了。
这鬼地方怎么会死那么多人?看着都是死老长时间了,他们怎么都没发现?
想到上头鬼官的手段,这几个鬼差都忍不住哆嗦两腿。其中有个鬼差反应最快:“娘耶,这里难道是哪个鬼王的巢穴?快快快,快去报鬼官才好,多叫些当差的将这些鬼拉地府去,什么来头怎么死的,查清楚才好……”
*
回到客栈,琏官已然力疲。她一觉睡到了夜灯初上,洗漱后,才去裴元屋里把脉。
花田给她斟茶,见她实在是把地有些久了,便问:“脉象如何?我都按照你说的煮药给他吃,裴郎也说他感觉好多了。”
她这般紧张,裴元有些无奈地靠在枕头上安抚她:“放心,我没事的。”
“我问的是琏官姑娘……你自然会没事。”
这两人吵地琏官左边的眼皮子直跳,又过许久,她才松开裴元的手道:“药继续吃,单子我再改动一下,慢慢养着。”
花田好笑:“这吃药吃药,到底要吃到什么时候?”
琏官淡淡道:“他吃了有三天药?做人就是这样,病了就慢慢养着。如果你不想伺候,就杀了他,让他做鬼陪你好不好?”
这话说的花田乖乖闭嘴……终于安静下来了,琏官说计划有变。他们毕竟是私自下山,不好在桐山镇久留:“明早我们就动身出发。”
路上买东西不易,琏官嘱咐花田多买几天的药。又另给钱,让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花田去看裴元,裴元点头,她才拿着琏官给的钱与改好药单重新去抓药。
房里只剩下裴元跟琏官。她刚进门时,裴元就发现她脸色不好:“你白日去了哪里,怎么一副随时要背了气的样子。”
吕泰这事,琏官没想瞒他,便跳过言洄,一五一十将这两天的事说了。
她语速挺快,言语中也没什么波澜。可裴元却能猜到其中的惊险:“吕泰犯事时,我年纪也不大。虽然都说他是因为犯门规被逐,但到底犯的是哪条,只有议论,无人确认,连吕泰自己都不说。琏官,你说吕泰这个事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寻常人被逐出桐山派,自尽的、自成散修的、回老家的……什么样的都有,不一而足。可是像吕泰这样数年如一日徘徊在山下,等着机会重回门派,一定是绝少数。在桐山派的门规前,这是妄想。
灯烛下,琏官的脸色阴阴暗暗:“再大的隐情,也不能消弭他做过的事。”当日,吕泰确实将他们献给水妖。多少人因他而死,他现在成了鬼,自然要炼狱伺候。
吕泰所为,裴元没亲眼看见,只好摸了摸鼻子:“世间对错都靠一张嘴……”
“对错,你的对错又是什么?”
她眸色浅淡,明明坐在离床还有几步的位置,却仿佛要看到人的心里去,裴元怔住:“我哪里有什么对错?师妹,海棠师姐那件事……天地良心,你不是都查清楚了?”
“是清楚了。”
裴元松了一口气:“那不就行了。罢了罢了,我们不提此事。你这下了山,施法会不会有碍?”
琏官不意外他这样试探她:“便是修不成南玄功,普通妖魔也不见得是对手。”
还这样狂妄,裴元禁不住笑起来:“那师妹,往后便要辛苦你好好挣盘缠钱了,师兄这一路上的生活日常可就要仰仗你了。”
随即,师兄妹两个又捡了行路要注意的事说。待说地差不多,花田买东西回来,琏官才起身出去。
裴元的神情一如往常,只是在洗漱时,后背已然汗湿。
*
天不亮,琏官一行人就收拾好不多的几件行李,离开了桐山镇。
花田不会赶车,开始还是由琏官做了她两天师父,教会她。有裴元在车里说话,花田赶车不会觉得太无趣。初行的几日,他们遇上客栈就先歇脚,没客栈就一路前行。
虽说斩妖除魔挣钱,但是一路行来,并没有什么妖魔可供他们斩除。就是一两只孤魂野鬼,主人家看着琏官一个小姑娘,也没许她收了去。
一而再地,花田觉出味了,要斩妖除魔挣钱,不是什么易事。赶车这活,似乎还便利些。
这天,花田在车里陪裴元休息,琏官则坐在外头赶车。她看着前路,遥遥地就看见一座山。山很高大,直插入云,半腰上还环着一堆云。正午时分,那厚厚的云层印着金乌的光,黄橙橙金灿灿,煞是好看。本来这山看着挺近,可赶车差不多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山脚下。琏官看到路边上有块巨石,上面书着两个凌厉的大字:齐山。
齐山上的小村庄就叫齐山村。
此处偏僻,偶尔才能看到过路的商队或者行人,因此琏官赶着骡车经过时,引来不少村民的注目。琏官压着斗笠,留意前路的同时,也在看这里的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齐山村村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管男女身材都大多健硕,肩挑背扛走过山道也气息平稳。
从村道一直走,穿过了小村庄,差不多走到另一头的村外,琏官才看到有家招待人的小饭馆。写着小饭馆三字的牌匾松垮垮地挂在铺子上头,迎风发出粗哑的吱吱声。牌匾下,一个冒着鼻涕泡的小孩儿手里拿根棍子,蹲在地上东戳西弄,嘴里有声,却听不清咕哝着什么。
琏官掀开车帘时,看花田跟裴元正并头躺在一块睡得正香,就由他们睡,没叫醒他们。下车拴好骡子后,她绕开那小孩儿进了饭馆。小饭馆不大,四张桌,十六条凳,一左一右两个窗都被关地紧实。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站在柜台内掰麦豆。农家冬日里看到的麦豆,一般晒干的比较容易保存。老妇人掰的豆子很漂亮,呈褐色,粒粒饱满。厨房的灶上热气腾腾,这是正中的茶壶被烧地滚热,突突突冒热气所致。
老妇人正对着门,时不时她会抬眼看下那小孩儿还在不在原地。见琏官进来,她颤巍巍地起身招呼:“您随便坐。”
琏官在边上空位坐下,取下斗笠环视了小饭馆一圈,没有在墙上看到菜名,便问:“掌柜的,您这里有什么吃的?”
“我们有麦豆饭,”老妇人用抹布擦着手,说话速度倒是快,怕她起身走了,“只有麦豆饭……不过里边还有豆腐丁跟自家做的腊肉,很香的。”
琏官谢她,道:“那来一碗麦豆饭。”老妇人笑着应好,转身进去灶台的位置。
再出来时,她手里已经捧着一碗满满的麦豆饭,麦豆饭不只有麦豆、豆腐丁跟腊肉,还有切碎的豆角跟炒鸡蛋。麦豆饭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琏官取了个大木勺子自用,她像是饿极了,或者说这麦豆饭合她胃口,所以她一口接一口,吃地很快。
老妇人看她吃地急,怕她不小心噎着,便又给她倒了一杯豆浆:“客官,这是送的。”
原来灶台上的大茶壶煮的是豆浆,老妇人仿佛知道琏官的疑惑,解释说:“豆浆是为了做豆腐,今晚上我们村要去拜谢山神娘娘,传说山神娘娘最喜欢吃豆腐,我们每年都是做点豆腐送去。”
琏官喝了口浓浓的豆浆,里面什么都没有放,豆腥味很重:“山神娘娘是齐山山神吗?”
老妇人坐回老位置掰麦豆:“正是,千百年来,我们年年都会在山神娘娘跟前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家里平平安安无灾无病。”
人总是要东拜西拜,心里才会踏实。琏官边听老妇人说话,边继续吃饭,待一碗饭吃完,那原本蹲在地上的小孩儿已经走到她跟前。
老妇人怕他的举动吓到好不容易来的客人,遂压低了声音诱惑道:“瓜娃,到娘这里来,我给你吃饭。”瓜娃比桌子高两头,手指一圈圈玩着鼻涕泡,不在乎老妇人给他说的饭,反倒双眼直勾勾盯着桌上剩余的豆浆。
“这豆浆我喝过的,你不能喝。”琏官摸了摸他的头,“掌柜的,再来一碗豆浆。”
老妇人没去拿豆浆,而是满怀着歉意,将瓜娃抱离她所在的位置:“他不能喝豆浆,喝了会起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