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知恩七岁的时候,纪宗政与闻恩爆发了两人自结婚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闻恩新闻业入行十余年,以其极佳的专业能力、几乎完美的外形条件以及超硬的后台,一路顺风顺水,几乎斩获了联邦所有新闻奖项,当然,还差一个安盖伦终身成就奖。
纪宗政知道安盖伦终身成就奖是闻恩的最终目标,早早替闻恩铺好了路,五天后联邦将与邻国合作举办多国外交高峰论坛,届时通讯社将派闻恩就外交议题对纪宗政进行采访。
这样一场举足轻重的采访,如果闻恩做得好,将是他履历中不可多得的一笔,更能为他取得安盖伦终身成就奖添砖加瓦。
纪宗政原以为一切都会按计划来,却没想到天不遂人愿,临近高峰论坛开幕,联邦西贾市却遭特大暴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仍未停止,又由于西贾市地形多以山地和丘陵为主,特大暴雨引发山洪、山体滑坡、泥石流等次生灾害,多个水库和泄洪区相继垮坝决堤,导致数千人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
当晚,纪宗政在檀宫开完紧急调度会,对此次特大暴雨作出重要指示并预拨联邦自然灾害救灾资金后,他回到达维庄园,发现闻恩正在收拾行李。
闻恩语气坚定又果断,对他说:“我想好了,高峰论坛的采访还是不去了,我要去西贾市,我要去救灾前线。”
“你说什么?”
纪宗政很难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太复杂了,既觉得闻恩不识好歹,又认为闻恩放弃眼前更轻松就能实现目标的机会太傻,更生气闻恩做出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定。
总是这样,为了所谓的梦想,闻恩可以付出很多东西。
纪宗政再度想起,几年前某地突发地震,闻恩去前线做采访,恰逢采访小组所在之处出现余震,顷刻间房屋倒塌,闻恩一行人被废墟掩埋。
纪宗政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他收到闻恩在震区失联的消息时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他作为联邦最高领导人,立即想不经檀宫审批就前往震区,那是他少有的不理智时刻——实际上他就是那么做的,纪宗政在当天凌晨赶到了闻恩失联前所在的地方。
纪宗政最终在一面承重墙下找到了等待救援的闻恩。
好在最后没出什么大事,闻恩的采访小组在赶往灾区前进行了临时的自救培训,闻恩只受了点皮外伤。
纪宗政将闻恩带回了达维庄园,之后的一个月,即使每晚闻恩都躺在他怀中安睡,纪宗政依旧会从梦中惊醒。
梦中他赶到得太迟,承重墙下是早已失去呼吸的闻恩。
某个惊醒的清晨,纪宗政再也无法忍受,他不是想拿自己和闻恩的梦想争个高下,他只是希望闻恩能顾及自己的生命,他强硬地向闻恩提出了要求,“实现梦想可以,但不能再去危险的地方。”
纪宗政还记得,当时闻恩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闻恩同意了,明明当年闻恩同意了,可几年后的今天,闻恩再一次对他说要去救灾前线。
纪宗政感觉自己强压下去的恼怒从几年前的回忆里再次窜了出来,他知道这场争吵迟早要来的,他早就料到了。
纪宗政的脸陡然黑了下来,他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可每每面对闻恩时都会破功。纪宗政将大衣扔在床边的沙发上,冷然地吐出三个字:“不允许。”
卧室里陡然变得寂静无比,落针可闻。
闻恩停下了收衣服的动作,困惑地起身,愁着眉头望向纪宗政。闻恩已经很久没听过纪宗政用这种命令的语气和他说话了,争吵就此爆发。
闻恩不理解问:“什么叫不允许?这是我的工作,社长都没意见,你凭什么不允许?”
“是吗?你们社长没意见?”纪宗政气势逼人,但凡他拿政坛那套对付闻恩,闻恩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纪宗政冷笑:“我会联系你们社长,马上他就会有意见了。”
“你!”纪宗政强势归强势,闻恩早不怕了,他将眼一瞪回到了行李箱旁,执拗道:“我不管,我要去,你说了不算,这是我的事,我自己能做决定。”
话毕,闻恩机械地重复着叠衣服的动作,半响后,他听到了脚步声,纪宗政来到了他身旁。
纪宗政沉默良久,声音冷冽极了,他终于忍不住指责道:“你总是这样闻恩,但凡是你想要的,你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得到,甚至不考虑在乎你的人会不会担心。”
“你说你想实现梦想,好,我能理解,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尽全力支持你。但你的世界里是只有梦想吗?你有想过我们吗?你有想过我和孩子吗?我和孩子会担心你,会怕你出事,要是你在外面出了什么意外,我和孩子怎么办?你让我们怎么办?”
听到纪宗政的质问,闻恩停下了动作,他有几秒钟的迟疑,但最终并没有妥协。
在无声的对抗中,纪宗政知道了闻恩的答案,他转身离去,“好,我知道了,你去吧,我不阻止你了。”
他一直都知道的,在闻恩心里梦想和自由高过一切,他纪宗政又算什么?什么也不算。
纪宗政不想让闻恩去,他想问闻恩为什么不记得之前答应过他什么了,他什么也没有了,纪母出轨后再未回过纪家,纪父更是早在三年前死于腿疾带来的并发症,纪宗政一辈子身居高位,时至今日身边亲近的人却屈指可数,他只有闻恩了。
他真的真的无法接受闻恩出任何意外。
可同时纪宗政也知道,闻恩做出的决定很难改变,他若是强硬制止,只怕闻恩会认为他故态复萌,认为他又变成了当年那个高高在上惹人讨厌的贵族。
——
翌日,由于要赶飞机,闻恩起得比纪宗政早,他洗漱完回到房间,蹲在了床边。
闻恩心里也难受,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和纪宗政说,他看着眼前闭着眼仍在沉睡的男人,轻轻落下一吻在他眉间。
“对不起。”
闻恩说完拖着行李箱出发了。
这次的采访之旅还算顺利,闻恩去之前做了万全的准备,结束的当天闻恩心里记挂着纪宗政,甚至没等组员就先一步回了家。
闻恩连夜赶回,凌晨三点才到达维庄园,他起飞前询问了弟良,得知纪宗政第二天早上有个重要会议,这个时候应该早就睡了。
可当闻恩推开达维庄园的大门时,看见大厅里漆黑一片,不远处的电视上却还闪烁着幽幽亮光,电视里播放着他在前线采访的新闻。
是重播,不知道已经放了多少遍了。
闻恩放下行李箱正想去关掉电视,发现沙发上竟躺着一个人,定睛一看,不是纪宗政是谁。这么冷清的夜晚,贵族居然独自躺在大厅的沙发上,身上连块毯子也没盖。
闻恩看着这一幕,心头涩然,一时竟不知自己这次出差是对是错。他缓缓去到沙发边蹲下,就像离开的那个早晨一样。
然后,他又轻轻爬上沙发,钻进了纪宗政怀里。
男人被动静惊醒,闻到了怀中熟悉的味道,下意识搂紧了些,淡声道:“回来了?”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闻恩却突然将脑袋埋进纪宗政怀里,将人死死抱住,鼻尖酸意越来越浓。
闻恩轻声问:“纪宗政,怎么不去房间睡?不冷吗?生病了怎么办?”
纪宗政却轻轻拍了拍闻恩的背,或许是察觉到了闻恩语气不对,他解释:“怕你出什么事来不及赶过去,放心,不冷。”
闻恩声音哽咽了,又极力控制住:“哦,所以不会我出差这几天,你都在沙发上睡的吧?”
纪宗政没有回答。
那就是了。
闻恩看着这个紧紧抱住自己,鬓边已有点点白发的男人,在岁月的洗礼之下,他的五官越发深邃,闻恩看得竟有些入迷。
不知不觉间,眼泪滑落下来。
闻恩再次埋入纪宗政怀中,搂住了他宽阔的背脊,他长叹一声,似妥协又似感激。闻恩轻声说:“纪宗政,其实你比梦想重要。”
“是吗?”起初贵族身形一僵,仿佛经历极大震撼,而后又笑了一声:“可能因为你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吧。”
“才不是。”闻恩聆听着纪宗政的心跳声,笃定道:“你就是最重要的。”见男人没反应,闻恩还强调了一遍:“真的,最重要。”
半响后,闻恩感到纪宗政温热的大掌落在了他脸颊上,纪宗政知道他哭了,替他擦去了眼泪。
闻恩听到纪宗政用沙哑的声音问:“比孩子还重要?”
“当然,你知道什么是最吗?最就是无论谁也比不过你,什么都比不过你。”闻恩突然抓住纪宗政替他擦眼泪的手,吻了吻纪宗政的手心,又在纪宗政嘴巴上啄了一口,笑了。
闻恩不知想到什么,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