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沈懿做了一个梦。
他其实很少梦到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因为那并不是一些美好的回忆。如果可以,沈懿更想将它们永久封存,再也不要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可能,正因为如此,他从来没有梦见过母亲。
在他的童年中,如果继父代表着暴权、蛮横和恐惧。那母亲则是他为数不多温存的港湾,可惜这片港湾并不安宁,时常风雨交加。
自从沈欣出生之后,母亲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起初的时候,她开始没日没夜地睡不着,拖着生产后还没有完全恢复的身体,穿着宽松的红色长裙,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在黑暗的房间中游荡。
再然后是无缘无故的哭泣,深夜的破旧筒子楼里传出呜咽低泣的女声,足以成为论坛中热议的都市怪谈。年幼的沈懿不知道害怕,只觉得奇怪。他躲在门口,悄悄地探头往屋内看,继父睡得像头死猪,轰隆的呼噜声却遮不住那微弱的嘶哑,像是被树枝穿透胸腔的雀鸟唱出生命最后的哀鸣。
更往后,沈珍珍是真的疯了。她开始记忆混乱,认知混淆,时不时地发出一些呓语。也曾经端详着沈懿那张尚且稚嫩的脸蛋,尖叫地喊着洛明生的名字。
那是沈懿最早的对于脏话的启蒙,各种污秽不堪的话语从那个往日优雅的女人口中吐出,她用恶毒愤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沈懿,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掐死一样。
继父是一个专横的暴君,他不能忍受自己女人的口中出现别的男人的名字,即便是谩骂也不行。他愤怒的像头喘不过气的棕熊,粗声粗气地吼道:“这么多年你还忘不了他吗?!”
继父的爆怒声,母亲的尖叫声,婴儿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地奏成了一章电闪雷鸣的交响曲。
可是梦中的母亲却是温柔的。
她明明还很年轻,头发却有些枯燥泛白,因为没有时间打理,只能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她穿着一条白色的碎花长裙,背后披着一条亚麻色的披肩。岁月从不败美人,即便生活的操劳已经让她的眼角生出了细纹,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的美,温柔而又恬静。背后的阳光撒了在了她的身上,像是给世间最仁慈的菩萨镀了一层金边。
沈懿躲在门口偷偷地向内看,小心翼翼地摒住了呼吸,生怕污浊的呼吸惊扰了九天神女。
而沈珍珍的目光从她手中织着的毛衣落在了门口栽着的小豆芽上,不由得笑道:“你躲在那里干什么呢,过来,让我看看毛衣的大小合不合适。”
太久没有见过母亲了,沈懿难得地有些近乡情怯。他像是初生婴儿学走路一样,踉跄了几步,才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沈珍珍的身边。他乳燕投林般扑到了母亲的怀抱中,有些哽咽道:“妈妈……”
“嗯?”沈珍珍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轻笑着抹掉了他掉下来的泪珠,“你可是小男子汉,怎么哭鼻子啦?是不是隔壁家的小孩又欺负你了?”
沈懿说不出来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往下落。沈珍珍给他抹去了一些,又继续流了下来。她不再说话,只是将自己的孩子拥到了怀中,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
沈懿哭得整个人都抖个不停,好半天才换了过来,在嗓子里挤出一句:“妈妈……你能不能……”
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能不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然而,他这个简单的愿望都还没有说话,就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仿佛世界都颠倒了一般。他还没从晕眩的状态中缓过来,就看到原本紧紧抱着他的母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窗户前,温柔的碎花白裙也变成了艳丽的红裙,红得如同流淌的鲜血,在狂风的吹拂中张牙舞爪。
眼前的一幕和沈懿记忆中永生无法忘怀的时刻无限重叠,他睁大了双眼,瞳孔都如同要被瞪出来一样。他想要大喊,嗓子却被棉花堵住一样发不出半点声响。他跌跌撞撞地冲过了过去,试图抓住那裙摆的一角——
飞舞着的火焰如同风中残烛,不过闪烁了一下,就在窗口一跃而下。
沈懿在学校的生活枯燥而又无聊,除了多了一个系统在自己耳边成天念叨着什么剧情白月光的,其他的都波澜不惊平平无奇。
柳圆圆在加了他的联系方式之后,倒是时不时地和他聊上几句。对方在维纳斯辞去工作后,又在大学城的奶茶店里找了个兼职。赚的虽然没有在维纳斯的时候多,但是她长得漂亮嘴又甜,很招老板和顾客的喜欢。自从上次沈懿帮了柳圆圆一把之后,对方显然把他当成了“好姐妹”,兼职的事情也没忘记他,兴致勃勃地向沈懿介绍:“怎么样,要不要过来和我一起干呀?我可和老板说了你是一个大帅哥,你往那里一站肯定能吸引不少女生。到时候我让老板给你涨工资。”
沈懿犹豫了片刻:“等我干完这个月拿到工资再说吧。
毕竟几十万的医疗费还挡在沈懿的面前,奶茶店的工资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维纳斯在八点左右就开始陆续上客了。沈懿还是新来的,够不上在VIP包厢里伺候那些“皇亲国戚”,一般都是在一楼大厅迎来送往。他穿着那身修身的制服,端着酒瓶,穿梭在醉生梦死的男男女女之间,从容地像个漫不经心的看客。
他模样出挑,身材又好,但凡取向为男的客人,都会多看上他两眼。
他刚婉拒了一位女士的邀约,又给隔壁桌的客人上了瓶酒,就听见有人蛮横地招呼道:“喂,那个小白脸,对,就是你,过来给我把酒打开。”
即便面对这么不讲礼貌的客人,沈懿也礼貌性的扬起一个公式化的微笑。他用开瓶器轻松地打开了那瓶伏特加,如同执事般微微俯身,将酒瓶摆在男人的面前:“您请。”
“等等,”正当沈懿扭头想走的时候,那客人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我说让你走了吗?过来,陪我喝酒。”
“什么?”沈懿愣了一下,回过头去,端详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人是之前骚扰柳圆圆的客人。
只见男人吊儿郎当地坐在卡座里,翘着腿,一副大爷样地呼来喝去道:“你之前不让那个小姑娘陪我喝酒,正好,你过来陪我。”
怎么看这人都是来找茬的,但沈懿是在这里打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敛去了眼底的不耐,低垂着眉眼往男人身边一站。他取了一个玻璃杯,将酒瓶里的酒倒了进来,然后往男人跟前一敬:“客人请慢用。”
男人却还嫌不够,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就这?你们会所就是这么服务客人的?”
沈懿强忍着直接将酒泼在男人头上的冲动,不带半点感情地说道:“那你想要怎么样?”
男人纯粹看沈懿不顺眼,想要找他麻烦,就算沈懿做得再完美他也总能挑出毛病来。他那双油腻的眼神在沈懿身上打量了一番,最后落在了他的脸上:“这样吧,我要求也不高,只要你嘴对嘴地喂我就行了。”
这下沈懿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强压着怒火,将酒杯往男人身前的桌子上一放,随后转身就想要离开。没成想那无赖见他要走,直接上手擒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往回一拽——
沈懿被拽得一个踉跄,一时间没有稳住身形,他的后腰猛地装在了桌子上,随后摔倒在地。在强烈的碰撞下,酒桌都直接晃了三晃,放在上面的酒瓶也跟着摇摇摆摆,努力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非常惨烈地坠了崖。酒瓶直接碎成了一地玻璃,里面那金贵的酒水也洒落一地。
这可让这个无赖找到了机会,见状立马恶人先告状地大声嚷嚷道:“喂喂喂,你们会所的服务员就是这么培训的吗!还能把客人的酒给摔了!你知道这酒多贵吗,你一个小服务员你赔得起吗?”
沈懿的语气中也带上了薄怒:“分明是你——”
“我什么我?你想说我怎么了?”男人不管不顾地闹了起来,一时间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视线,“分明是你自己走路不稳,撞到桌子上,才把我的酒打碎的!几万块钱的酒,照价赔偿,一个子儿都别想少!”
他气势汹汹嗓门也大,没一会连经理都直接被他给嚎了过来。这家伙三天两头在这里闹事,饶是经理看到他也头疼。听这狗熊狂吠了几句,经理也勉强知道了原委。只是他没有什么主持公道的心思,而是打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安抚道:“真是不好意思,都是这新来的侍应生不懂事。这位先生您看,要不这样,一会儿我就把这酒原样给你补偿一份,今天的账单也打个半价,可以吗?”
男人眉毛一挑,指着沈懿问道:“那这个服务员呢?”
经理忙不迭地推了沈懿一把:“快点,快给客人赔个不是。”
洛明生虽然是个烂人,但是他有句话说得没错,沈懿就是个倔驴。他能宁愿爬野男人的床都不肯要洛明生的钱,也能梗着脖子就是不肯低头认错。他低垂着头,手背在身后攥紧了拳头,眼睛看着被酒水滋养着的深色地砖,一声不吭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经理见他闷不做声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着急地催促道:“快点,在这装什么哑巴呢?”
沈懿还是一言不发,那男人愈发不耐:“到底道不道歉!他要是不肯道歉,今天我就在这里不走了!”
这场乱七八糟的戏演了半天,看热闹的人也吸引了不少。正当经理愁得急赤白脸的时候,一个穿着制服的侍应生突然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凑到经理的耳边嘀咕了两句,一边说着,一边还往沈懿这里瞥了两眼。
只见经理立刻就变了一副面孔,原本还在把沈懿往前推着,这会立刻把人往后面一拽。
他有些谄媚地笑道:“您看这样,这个服务员还有点事情,要不我先和您商谈一下补偿的方案?”
说完,他还给沈懿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快点走。
男人闹事闹了半天,就为了恶心沈懿,哪能让给他这么简单地就离开。当即怒声道:“他一个小破服务员能有什么事?”
经理脸色变了变,压低了声音,凑到男人跟前劝道:“陆家的那位,点了名要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