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才刚亮没多久,孟竹就已经醒了,拉开两张床之间隔着的布帘,才发现隔壁那张床上的人早已收拾好出门了。
她摸了摸被褥的温度,是凉的,看起来已经走了好一阵子了。
桌子上的土豆没动过,已经变得又冷又硬。
这些时日,霍予都比她出门更早,却更晚回来。
孟竹背上背篓正准备出门,随手抓起桌子上的土豆咬了一口,脸上的表情有几分微妙,然后抻长了脖子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这东西冷了以后更难吃,但很顶饱。
孟竹早上会来村口的市集卖菜,她在山上自己垦了一小片荒田,不大,只能种些时令的蔬菜,她和霍予两个人吃不完,剩下的就会拿来早市上卖。
日子虽然清贫,但也不至于饿死,有时候攒上一个月的钱,还能吃上一两回肉。
当然,要是霍予不喝酒的话,他们的生活应该能过得更好,毕竟酒钱是她家里的开销大头。
来到了市集口,孟竹才发现,今日的人比往常都要多得多,镇上最好的客栈前面已经是人满为患,纷纷挤在大门口探着脑袋议论着什么。
她租不起专门的摊位,都是用布铺在地上来卖的,人多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没办法卖东西。
耳边的讨论声一声比一声大。
“这些人是仙洲来的吗?”
“仙洲的人怎么会到咱们这种地方来?”
“这我哪里知道啊,只听说这次来的人可厉害了,是个大人物呢!”
孟竹攥在背篓上的手紧了紧,往人群中心靠得更近了些,也许这次会听到些有用的消息。
客栈的大门前站着一群仙洲弟子,他们个个身着华裳,衣带飘飘,看起来仙气凛然,每一个人都散发着和这里格格不入的气息。
往里再看时,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令她愣了一下。
是霍予。
霍予今日换了一身新衣服,虽然还是一身布衣,但已经和平日里截然不同了,他脸上那些青色的胡渣不知什么时候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用一根布带高高束了起来,露出了干净的、轮廓清晰的侧脸。
他的手中执笔,凝望着对面穿着华服的少女,垂眸落笔时,嘴角带着自信又从容的笑意。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霍予了。
手臂被人轻轻推了一下,孟竹回过神,是那间酒铺的老板,他也来凑热闹了。
“诶?这是不是……是不是你那经常背回去的夫君?”
见孟竹不说话,他又摸了摸下巴,感叹道:“人不可貌相啊,平时看不出来,你这夫君生得这么俊啊,你不知道吧,听说这个小公主正在挑选画师为她画一幅画像,如果能入得了她的眼,便可以一步登天,得到仙洲的名额了。”
“没想到这个醉汉,还有这等手艺呢!”
夫君吗?孟竹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词,她和霍予算得上夫妻吗?
在外人眼中看来,他们两人同吃同住,的确是夫妻的相处方式,可是只有两个人自己知道,自从穿越后,他们之间的感情好像就变得不一样了。
霍予再也没有对她说过喜欢,两个人仅有的一次亲吻,还是在十八岁的那个夏天。
孟竹静静地望着客栈里坐在桌边浅笑的少女,她穿着一身月白的织金长裙,鬓间的钗环和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动,连指甲都透着莹润的粉色,她看着正在为自己画像的霍予,眼神既大胆又热烈,耳尖带着点微红。
她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在那个世界里,霍予的身边从来不缺乏这样热情的女孩,孟竹从不担心霍予会离开自己。
孟竹静静地等着霍予像从前那样,微微绷着下颌偏开视线,冷淡地说出一句“抱歉。”
她正想开口喊霍予的名字,然后在下一秒,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霍予迎着那少女的视线,嘴角弯起了一抹熟悉又温柔的弧度。
手指上的冻疮忽然变得又热又痒,她低头看了一眼,指头的关节粗大红肿,掌心一层厚厚的茧,身上的布衣落满了补丁。
孟竹用手勾了勾肩上的背带,一声不吭地退出了人群。
-
霍予回到家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天边罩着一层红霞,流光溢彩。
他抬眼望着天边的余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天色中回家了。
回家。
霍予站在栅栏外,望着这一间破败的草屋,这是他和孟竹的家,这样一个又破又穷的地方,他和孟竹生活了三年。
这种地方,也能称之为家么?
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进门的时候,屋里到处都是饭菜的香味,孟竹正站在灶台前烧火,听见动静,回头冲他笑了一下。
“回来啦,还有最后一个菜,马上就吃饭了。”
小小的一面方桌上,罕见地摆满了四个菜,有荤有素,看菜色,都是他爱吃的,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霍予站在桌前,像被施了法一样一动不动。
没过一会儿,孟竹便端了一碗汤走进来,放在桌子上,她赶紧捏了捏自己的耳朵,说:“好烫。”
她盛了满满一碗饭放到霍予面前,拍了拍霍予的肩膀,道:“坐,别愣着,一会儿饭菜凉了。”
霍予坐了下来,握着筷子却始终没动。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想了想,“不是你的生日,也不是我的生日。”
孟竹头也没抬地回:“怎么?不是生日就不能吃好吃的了?”
霍予沉默了一瞬,放下筷子,摸着怀里还热着的纸包,掏出来递给孟竹:“我给你带了街上的羊肉饼,刚出锅的,你不是一直想吃吗?”
每次上街,孟竹都会在那个铺子前站一会儿,却从来不会买,但是霍予的视线在哪里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样东西或早或晚,都会被买下,然后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出现在他的眼前。
霍予不一样,父母不常陪伴他,大概是出于愧疚,在金钱方面都是尽全力满足他,以至于他花起钱来向来没什么数,喜欢什么便做什么,自由自在,他更像一个被保护地很好的,温室中的花朵。
异想天开,天真烂漫。
他受不了孟竹总是数着铜板过日子的模样,受不了她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更受不了她用那双粗肿的双手,为他买东西的样子。
生活不该是这样的。
是孟竹杀死了他对生活的幻想。
她总是这样无趣,不管他做什么,她好像都不会感到欣喜或是意外,她的嘴里从来没说出过喜欢或者是爱。
油纸包被接过去,孟竹咬了一口,眼睛弯起来:“真的很好吃,可是今天我做了很多菜,我想留着明天再吃。”
说着,她将肉饼包好放到一旁,又将汤里卧着的一颗荷包蛋夹到霍予的碗里。
霍予捏着筷子,就着鸡蛋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咽下去的时候,觉得嗓子被堵得生疼。
喝了一大口水,用力把食物往下顺。
“我……”
他刚起了个头,孟竹就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问:“什么时候走?”
“……什么?”
霍予动了动唇,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都知道了。”
“嗯。”
面前的人很平静,连筷子都没有停顿一下,她总是这样,仿佛什么事都进不到她心里。
那些进门前的愧意、心慌还有忐忑和自责,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愤怒和羞恼。
“啪”的一声,霍予面前的碗被他用力砸了地上。
他眼眶通红地站起身,质问她:“看我在这里忐忑不安,还想着编什么理由才能让你不难过,你觉得很好笑是吗?”
他站在一地的碎片中,几乎是有些歇斯底里。
“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小丑,很不堪啊?”
孟竹放下筷子,抬起头看着他:“你要走,去更好的地方,我支持你,不好吗?”
“哈哈……”霍予忽然笑了笑,泪水从那双通红的眼眶里掉了下来:“孟竹,你是不是觉得这世界上就你一个人最清醒最厉害,永远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吗?”
“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在你眼里都很幼稚?”他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咬着牙,声音抖得厉害:“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你又不是我妈!”
“砰——”
拳头狠狠地落了下来,霍予的头被打得偏向一旁,他愣了,转过脸来看着孟竹。
孟竹抿着唇,那双黑而亮的眸子里,清晰透彻地倒映出他的影子,这是十年以来,孟竹第一次打他。
他还记得孟竹第一次和别人打架时,是刚上初中的时候,有人故意捉弄他,把他骗到荒山上,孟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他的,最后冲到隔壁学校,像只暴怒的小兽一样把那个捉弄他的男生揍了个鼻青脸肿。
孟竹脸上经常没什么表情,和男生打架全凭着一股狠劲儿,力气也是出奇得大,从那次以后,霍予身边就再也没人敢捉弄他了。
他从没想过,孟竹的拳头会落到他的身上。
为什么?
她不是应该永远护着他吗?
“你在放什么狗屁!”孟竹攥着拳头,很想再给这个狗崽子再来一拳,“我要是你妈,我都后悔生你!”
压抑了许多年的情绪像是突然间被引爆,恶毒伤人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
“一天到晚做些不切实际的梦,这玩意儿能当饭吃吗?能不能实际一点,活得像个人啊?”
“你都多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说得好听了是天真,说得难听了就是傻逼!”
“你有意思吗?我问你,你觉得你有意思吗?”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很久没有过这样激烈的情绪了,孟竹看着眼前这个她捧在手心这么多年的男人,一瞬间觉得疲惫极了。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和霍予的第一次争吵,也是最后一次。
本来想着好聚好散,却在互相指责和谩骂中结束了这十年的羁绊。
“霍予。”她的手撑在桌面上,声音沙哑。
“像个男人一样,别找任何借口,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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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